第 61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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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屈氂来了,身穿官服,头扎孝带,这打扮有点儿不伦不类,刘彻一看就很吃惊,扯住刘屈氂问:太子怎么样,他怎么样了?
刘屈氂流泪:太子死了,他死了。
刘彻大怒:太子怎么会死?我告诉你,要你制止太子叛乱,可没要你把他弄死,他怎么会死?
刘屈氂捶地恸哭,我是起兵了,我劝太子,我要他自己来见皇上。我对他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说不通、说不明的呢?他要是能来见皇上,话不就说开了吗?听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也听了,我就用人看着他,晚上我怕他心中不快,特意带了酒去陪他喝。谁知道他自己竟藏有毒药?喝着酒,人就不行了。皇上啊,我眼瞅着他,救不了,救不成,来不及救,我心如刀绞啊。
刘彻低下了头,在芝水旁服食了一枚灵芝,引发了他的旧病。当年跟郭解在牢狱中用稻谷下酒,伤害了他的嗓子,后来吃东西时嗓眼如被刀割。这两年好些了,但服食那一枚灵芝,就又旧伤复发。他很难受,又一次体会到做凡人的痛苦。他向栾大求问医治之策。栾大说,皇上啊,我夜观天象,皇上要吃苦果儿,这是天之征兆,心有多痛,喉咙就有多苦,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
刘彻领着两个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把重担压在刘弗陵的身上,而司马迁在身后就更看清了,总想长生不老,他太难放得下眼前这一切。
刘彻命刘弗陵和刘询跟刘屈氂、东方朔住在一个帐篷内,让司马迁同他住在一起。芝水边的夜很冷,远远的江边跳跃着点点渔火。刘彻就给司马迁讲自己的故事,说的最多是自己小时候的事儿,有时也说说太子小时的故事。他声音有点低沉,整个人都沉在往事之中,他清楚地记着太子的脖后生有一个痦子。有人说那痦子不祥,是早死的兆头,不得善终。卫子夫就问他,要不要把那痦子弄掉?刘彻大笑,扯什么,他是太子,是我的儿子,怎么会早死?谁死了他也不会死!讲小时候太子的故事,太子和刘屈氂下棋,下错了一粒子,手握一粒子,不敢落子了。刘屈氂问他,为什么不下?他用小手紧握着那粒棋子说,我不下,我不下。后来刘彻听刘屈氂说,太子说这盘棋他赢不了,那他就不下了,犹豫拖时间,刘屈氂就赢不成这盘棋。刘彻问司马迁,你说,他这么懦弱,是不是不像我?
刘彻也对司马迁讲卫子夫,卫子夫是姐姐家的舞伎,那一天他去平阳公主家喝酒,喝醉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躺在姐姐家一个歌舞伎的腿上。他这辈子只躺在一个男人的腿上睡着过,也不算是男人,是吴福。女人的腿上是躺过,但没睡着过。他就问:我睡了多久?女孩子说,皇上睡了一夜。他问女孩子:就这么睡在你腿上?女孩子说,是。他就跟她讲,扯些闲话,知道她叫卫子夫,有一个弟弟叫卫青,她十八岁了,会跳舞。刘彻那时就来劲了,说,好啊,你给我跳,给我跳,跳给我看。可卫子夫腿麻了,站不起来,急得直哭,说,我完了,我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刘彻乐,说,我告诉你一个招儿,你先滚过去,像一条狗一样跪着、趴着,然后再站,就能起来了。卫子夫眼里泪花伴着笑,真的站起来了。后来想立她为皇后,没一个人愿意。母亲王太后说,你要立她为皇后,是不是想把长安街上的粗人都弄成皇族?平阳公主说,你别胡扯,她从前天天给我跪着,你真让我给她下跪?不行,你要是真立她为皇后,也行啊,你就先立我为皇后,我是你的大皇后,她是小皇后,就行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刘彻最后还真就立卫子夫为皇后了,渐渐的大臣们、宫妃们也只好给她行礼了。
司马迁说,卫皇后是一个有贤德的人,大汉几代皇后,卫皇后也不差在哪里。
刘彻站起来,凝视司马迁,说,我知道,她跟太子一样,很多事儿想不通,想不明白,她会自尽的。太子死,她不愿意再面对我。
司马迁看刘彻,这是一个衰弱的老人,突然想到有一次,他赌气扔掉竹简,大声喊,他只有这么一个舅舅,心里就有点儿酸。太子自尽了,要是皇后也死了,刘彻就又没了两个亲人。
刘彻问司马迁,你说太子为什么要杀江充呢?既然那蛊人不是他弄的,他何必要管呢?难道他就不明白,这桐人是恶人埋下的,他们只想针对我,只想要破坏大汉天下吗?你说太子会不会亲手制造这些蛊人事件,他会不会一心想做皇上,就做这种卑鄙的事儿?江充对我说,所有皇上的儿子,没有一个人巴望皇上长命百岁。他们嘴里喊着万岁,心里打着鬼主意,一心改朝换代,想登上帝位。江充有一句话说得好,要是秦始皇不死,能再活三十年,高祖皇帝就成老头了,这一辈子只能当一个亭长。我十六岁做皇帝,几十年了,你说从做上太子的第一天,他是不是就想着不做太子,要做皇上?他的那些兄弟们,会不会也像淮南王一样想着做皇上呢?
司马迁很感动,刘彻推心置腹,跟他说心里话,他就很感动,觉得刘彻对他有知遇之恩,拿他当重臣看。他觉得历史是中国的帝王史,也是氏族首领史。帝王们起先的心态是平和的,尧让位给舜,找了许多年,舜又传给禹。禹治水多年,然后就一代代地传下去,古老的帝王们没什么荣耀,据说他们都不愿意做帝王,氏族的首领们可以随便处死他,再选一个新的帝王。没有私欲,没有荣耀,不能随心所欲,谁愿意做帝王呢?后来到了夏商时代,做帝王便有好处了,你可以随便占有财产,随便占有女人,随便处死你不喜欢的人。有这么多的好处,谁不愿意做帝王呢?刘彻是喜欢做皇帝的,他愿意做天下人的皇帝,愿意管天下人,他总是要人听从他,做他的奴才。司马迁说,皇上心里喜欢太子,但又不愿意让太子做皇上,你就觉得太子太年长了,你面对他时,心里不大舒服,是不是?
刘彻说,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也明白,他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啊。
司马迁说,太子有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这不重要,难道皇上没听说商山四皓的故事吗?
刘彻不语,他知道那个故事,传说高祖皇帝想请商山四皓出来帮他治理国家,但四位老人不肯。他后来想立幼子做皇帝,废了太子,但吕后听了张良的话,请商山四皓做了太子的师傅,高祖皇帝才罢了这废太子的心思。司马迁说,如果当初高祖皇帝废了太子,怎么知道太子不能做一个好皇帝呢?就像如今,皇上再也看不到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了。皇上心里不遗憾吗?
刘彻说,他死了,死了,别再提他了。
司马迁说,皇上心里也痛,怎么能让江充这种小人在宫里寻找蛊人呢?他是什么人?一个眼睛从不正视别人的人。古人说,眸子不正,心歪啊。说的就是他这种人,皇上怎么能相信他呢?他在宫里害死了多少人?当皇上用一种邪心思去猜测宫人时,他就有缝可以钻了,他会趁机害人,长时间找不到蛊人,他就对不起自己,他一定要找到蛊人,找到蛊人,成了他活下去的目的。这不可怕吗?一个总斜着眼看人的人,能做什么正事儿呢?聚在他身边的又会有什么好人?人心眼儿越窄,想事就越邪。皇上广有四海,大汉天下就是皇上的天下,用邪心思去揣想、琢磨别人,你怎么能宽容他?不知道皇上怎么想,自从看了田汀土趿甑那楦瑁戳怂堑摹奥钊铡蔽瑁揖筒荒敲春尢锿‘了。大汉天下还没有几个田汀庋娜宋铮页嗦阕派硖澹趴诰吐睿谙喔睿狭私ㄕ鹿舱昭睢O肜聪肴ィ锿‘还是有优长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从不藏着掖着,这比起那些暗中点火、背地吹风的人,岂不是好得多?
司马迁想得很多,想得很深刻,说时情绪激昂,十分激动,他是在劝皇上,说服皇上,把做贤明君王的道理讲给皇上听。权谋不是最好的东西,你使用权谋,就是用心眼儿,你对别人动心眼儿,想换他的真心可就不容易了。他很天真,想要劝帝王用良心,用良知来做事,不知道帝王做事第一是权谋,第二是利益,要他们有良心与良知,那可不容易。
刘彻听着司马迁的话,心里很生气。他自己很熬苦,苦苦地想着大汉如何兴旺,臣子们如何努力,宫妃们如何对他一片痴心。很少想自己是不是还要做些什么。司马迁指责他,心中恨起来,当初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要干掉田汀穑课腋嫠吣忝翘锿‘是我的舅舅,可没有谁肯理我,还是一心把他弄死了。田汀凰溃⒕屠淝逍矶啵簧铣荒芸匆徽耪挪荒胁慌牧常土跚鼩幽且醭脸恋牧骋部床患恕D阋晕蚁肷碧勇穑克敫嫠咚韭砬ǎ约河泄狭⑻拥哪钔罚鞘呛芾硇缘摹R窃缭绶狭颂樱泳筒换崴溃雷臃蛘飧龃廊耍庵秩硕霉侵⒌弁踔潜热靡恢患Ψ缮咸旎鼓选K党隼慈昧跚鼩硬辉僮鎏拥氖Ω担雷臃蚓陀挚抻纸校馊盟裁匆沧霾幌氯ィ荒苎壅稣龅乜醋盘幼跃 C挥薪洌灿型醭洌懦洌幻挥泄迫耍灿屑槿耍啡恕O裉诱庵秩耍荒茉诠侵懈撕λ溃拖衲缢耍缢睿鹑硕祭床患吧焓秩ゾ取O袼韭砬ㄕ庵秩擞侄裁茨兀克档猛茫挥玫弁跞保恐卫硖煜拢褂萌撼迹褪且患萌钡氖隆>拖癯捣蛟β恚欢寐硇裕欢迷Τ抵酰趺茨苄校?br />
刘彻说,你以为帝王做的一切都是权谋之术吗?就没有点别的?
司马迁想了想,摇摇头。
刘彻心里很失望,司马迁是他身边的人,连司马迁都这么说,还有谁会相信他?他大声说:司马迁,那你就告诉我,田汀懒酥螅颐挥形仕易逯铩q加に懒酥螅乙裁晃首锼募胰恕U庖彩侨敝趼穑?br />
司马迁想了想,说:都是你的亲人,你不想惹麻烦。
刘彻冷笑,说:那韩城边小村里,那姓同、姓冯两家有那么三个男孩,你说那也是权谋之术吗?刘彻轻轻地凑近司马迁,说的话冷飕飕的:司马迁,你也太看重你自己了,难道大汉朝真想要你那本《太史公记》?没有你,大汉天下还不是一样兴旺?没有你,难道就没有人写《武帝本纪》了吗?没有你,《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不是也流传下来了吗?
司马迁没想到皇上这么痛恨他,文人的怯懦就又上来了,他好久无语,只是愣愣地看着刘彻,说不出话来。他想为大汉朝的皇帝献计献策,没想捅了刘彻的伤痛,但他明白了,每一次伤痛都在刘彻心里留下了伤疤。伤痕累累的刘彻把伤害变成了仇恨,仇恨这世界,仇恨一切人。他也恨司马迁,因为司马迁只是能说大话,夸夸其谈,不像张汤、桑弘羊那样有用。
刘彻冷冷地笑,别再跟我说太子,我不想听到他。
刘彻低下了头,司马迁还是头一次看到皇上恼羞成怒,这么没有气度,像孩子一样愠怒。他跟司马迁生气,觉得司马迁是能理解他的,知道他这时心情不好,明白他对太子是爱之深恨之切,明白他跟卫子夫是有情的。他把阿娇那个烧残了的金屋檐角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烧残的屋檐总是勾起他童年的回忆,司马迁就看到一个眼神迷茫的刘彻。
披着大毡,坐在床榻上,想跟人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没人可说。从前跟吴福可以说一些,跟李夫人可以说说,跟卫子夫也能说,但这会儿跟司马迁能说上话了,他心里却憎恨司马迁: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做的这一切,都是苦心?你怎么像那个快嘴的女人勿思一样,一张嘴就是道理,一张嘴就是圣贤?难道你就不会听听我说些什么吗?难道我说的就没什么道理吗?
司马迁读书太多,见识太多,用历史来做镜子,照汉武帝,用圣贤帝王的见识来说服刘彻。他是史官,就愿意说得失,讲利害,愿意鞭辟入里地讲人物。他不明白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刘彻绝不会是刘邦,也绝不会是刘启,无论是他的祖先,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