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958
栏,飘不出牢墙,飘不出监狱。刘陵没有看见,一个人蹲坐在牢门,双手捧着脸,在呆呆地看刘陵,像看一个精灵,像看招魂者招来的魂魄,怕惊动她。这个人满脸是泪,不知羞耻地哭着。
这人是张汤。
刘陵的眼睛仍在梦中,悄语说,你怎么了,哭什么?你的心不是没有心眼儿了吗?有人说你很聪明,心生九窍,可是渐渐地一个一个都给堵死了,你就没有人心了。
张汤点头,很沉重地点头。
刘陵说,杀过那么多的人,你累了吧?她伸出手去摸着张汤的额头,无数条细碎的皱纹长在额头上,长在这张脸上。这张脸写尽了风霜,浸染风霜又不留风霜。
刘陵说,人都说你小时候聪明,没有人说你从小就心眼儿窄,你嫉恨那老鼠,也想偷肉吃,想得厉害,可你的胆子连老鼠也比不上。人都说胆小如鼠,可你是胆小不如鼠,你有点儿恼羞成怒,你恨老鼠,才把老鼠都打死了,是不是?
张汤像孩子一样直点头。张汤觉得刘陵美极了,美得像母亲。他愿意对刘陵说自己的心事,他突然明白了,当他坐在家中看着自己的家人,老老实实吃饭时,就有一种愿望,一种勇敢地跑出去偷肉回来的愿望。刘陵一针见血地说出他的心事,他心里就轻松了,亮堂了,不愿意再多说话了。他隔着监栏把手伸向刘陵,最盼望刘陵能抱着他的头,抚摸他几下,他的心就会熨帖不少。
但刘陵没这么做。刘陵说,张汤,你为什么没去杀人呢?你那么喜欢杀人,怎么不去杀呢?足有几千人要杀,你为什么不去?
张汤说,杀人太累了。
刘陵苦笑,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张汤说,皇上用朱笔勾决人犯,在你的名字上只点了一个红点儿。
刘陵说,张汤,你不知道他,他也是一只老鼠。不对,他像你一样,也是胆小不如鼠。
刘彻躺在草地上睡着了,睡得很香。
吴福过来,轻轻地抱起他的头,把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让他睡得舒服点儿。一会儿,吴福腿就麻了。吴福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腿也麻了,不能麻呀,你是给皇上做枕头,皇上枕你这个奴才,是看得起你,你麻什么?麻就是不中用,就是老了。
司马迁站在一边,觉得吴福跟睡着的皇上是一幅和谐的图画。
天黑了,举起火把,人们还在锯树。锯树总会有声音,刘彻惊醒了,看着眼前,不知道是在哪里,以为是在上林苑,是在射猎。他就轻轻呼唤:卫青,卫青!没人敢回答。他又呼唤:霍去病,李广!还是没人敢回答。死去的人早死去了,活着的人不敢答应。刘彻再看看周围,看明白了,眼前是刘屈氂,是司马迁,抱着他头的是吴福。刘彻说,这是在哪儿?你们在干什么?
刘屈氂说,皇上刚才要让这些树走远点儿,要我砍了它们!
刘彻大叫,你傻呀你?这么好的树,这么好的庭院,你砍它干吗?我不是喝醉了吗我?
刘屈氂说,皇上喝醉了,要砍谁,我也砍了他。
司马迁突然看到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刘屈氂,这个人不老啊,还有劲头,站在皇上身边,站得笔直。司马迁想,只要站在皇上身边,有人就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刘屈氂就是这样。窦婴没了,灌夫没了,卫青死了,李广利降了,刘屈氂成为朝臣中说话最有力的人,刘屈氂成了皇上的股肱之臣。
刘彻没说话,只呆呆地看着那些倒霉的树。刚才怕惊醒皇上,砍树就悄悄地做,这会儿又拽,又劈,就轰地倒下一棵棵树。刘彻清醒了,他问,吴福,你怎么不站起来呢?
吴福急得几乎要流泪,说,皇上,我不中用了,我的腿麻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刘彻说,别急,要是找到了长生不老药,我就让你也吃点儿。我来扶扶你?
吴福急坏了,不,不。司马大人呀,你就来扶我一下。皇上来扶我,我会急死的。
第二十八章
宫中又来了几个方士,有一个李少君最能猜枚,凡有藏物,无不一猜而中。李少君说,我曾经在海上游,见到了安期生,他送了我一粒大枣,你猜那枣有多大,像瓜一样大。我以为吃不完就拼命吃,谁知道还真就吃完了,剩下枣核大如牛眼,放在袖中,至今我的皮肤还是香的。这香气不在皮肤表面,是来自肌体,说罢就让刘彻闻。刘彻一闻,果然手臂隐隐透香。又说安期生是蓬莱的仙人,要是你这人有成仙之缘,他就会见你,不然他绝不会见。皇上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自己有没有仙缘?刘彻就准备一些礼品,派方士李少君去蓬莱寻找安期生。
李少君在蓬莱列岛驾着大船,率美女数十人,笙鼓器乐吹奏着,来来去去荡,渔民多有看见的,在海上漂几日,回来补充食物,再去寻找。李少君在船上与美人媾乱,弄成了皮包骨头模样,大病,人眼看不行了,才下令回长安。
一路颠簸向长安城奔去,这会儿正好回来了。方士栾大就来报喜,说,皇上,李少君回来了,李少君从蓬莱仙岛回来了。
刘彻大喜,忙扑出去。
李少君病得不轻,无法上殿,只能从宫门那里派人用兜轿抬着,一直抬上内殿。
刘彻看他气都喘不明白了,就问,你怎么了?
李少君形销骨瘦,只有两眼闪着疯狂的光,他说,皇上,见着了,见着了。
见着谁了?
安期生,蓬莱仙岛上的安期生,他送皇上一粒米,我拿来了。
李少君挥手,有人献上了一小匣,奇臭无比。打开看剔透晶莹,像是一粒米的形状,但太臭了。
刘彻问,是不是坏了?
李少君说,神仙之米,就是这味儿,闻着臭,吃着香,无缘的人,吃下去也是臭的。皇上,安期生要我去,我一回来就会死,死后就成仙了。请皇上把我的尸体葬在茂陵山下,再过一年,我的尸体就没了,我成仙之后,尸骨就会渐渐地随我去了。
刘彻突然大叫,少君,少君,你就不管我了吗?你不管我,这世上还有谁管我?我要成仙。
少君叹气,安期生说你是皇帝,孽障必多,想要成仙,比别人更不容易。你要吃过了米,也许就有缘分了。
说完了李少君就死了,刘彻很失望。栾大说,少君走了,少君走了。
司马迁与皇上单独面对时,说,李少君要是能成仙,他怎么会病重?
刘彻说,病重是要去体,你不懂。
司马迁说,他要成仙,怎么会病死?
刘彻说,病死是去骨,你不懂。
司马迁看着刘彻,觉得怪异,皇上怎么这么执著?他说,皇上,那东西是浊物,吃了必然会坏肚子。
刘彻说,要是有缘,肚子就不会坏;要是没缘分,就说不得了。
刘彻就吃那米,吃一口一呕,但还是吃了不少,夜里起身无数次,拉得脸儿都绿了,吓得郎中去找方士栾大。栾大说,可惜呀,可惜。刘彻问,怎么可惜?栾大问,少君有没有说,皇上怎么吃这一粒米?刘彻愕然,说,就这么吃啊。栾大说,他一定告诉过皇上,吃这米时得不歇气,一口气把这一粒米吃光,这才有用。不然吃下去的大多会坏事,没有米的元气,你怎么能得到补益?
刘彻拍案而叹,可惜少君没说明,但又后悔,记得当初少君说,他是用劲儿吃的,真的是把一粒米全吃下去了。自己怎么就没这缘分,吃不下这一粒米呢?
司马迁说,谁也吃不下这一粒米。
刘彻叹气,凡夫俗子,凡夫俗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成仙是要靠缘分的,没有缘也不行,没有分也不行,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仙的,你怎么就不懂?
刘彻命令吴福记着,隔了一年去茂陵挖李少君的棺材,果然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衣帽。刘彻说,真是神奇,这衣帽放了一年也不烂。少君先去了,真让我想念呢。
司马迁说,这衣帽明明是后放进去的,取出棺中的尸体,再放进衣帽。
刘彻说,你是俗人,俗人就不懂仙家之术。有时静夜,刘彻同司马迁静坐,说起得道成仙,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十分快乐。
司马迁问,皇上为什么想得道成仙呢?
刘彻说,那就有人管我啦。
司马迁很惊讶。
刘彻又说,你不明白,活在这世上没人管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是无趣。要是成了仙,只做一个仙童什么的,没那么多烦心事儿,人家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岂不是很好?
司马迁哑然失笑,觉得这想法很怪。
刘彻又笑,我要是能活八百岁,你,你的父亲,你的儿子,你的子孙,每隔四十年换一个写史的人,岂不是得二十多人才能写完我的《武帝本纪》?那样你想写我,想等我死后写我,就不可能了。说罢哈哈大笑。
张汤来了,把处决人犯的案卷献上来。吴福要放在桌案上,刘彻吼:扔了,扔了。就扔到一边。
刘彻说,该放哪儿放哪儿,我绝不看它。
张汤说,还留有一个人,皇上是不是去见见她?
刘彻很惊讶,留一个人,什么人?不是都死了吗,几千人都死了,还留一个干什么?
张汤说,是刘陵。微臣不知道她是不是该死?
刘彻说,依大汉刑律,她要该死就得死,她要谋反就得死,她要没谋反就不用死,你明白了吗?
张汤还是不明白,但一定得回答:我明白了。
张汤又说,刘陵的身体不怎么好,能不能把她送来皇宫,她有点儿疯癫,也有点儿发痴,每天只是歌舞。把她送进宫中静养一段日子,要是能好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刘彻回头问司马迁,中书令大人,你说呢?
司马迁心中一瞬间想出了无数个主意,他钦佩刘陵,刘陵只说了一句话,就打动了他的心。刘陵说他的《太史公记》五种体例只有《列传》、《世家》写得最好,别的也应该写得好。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他一直以为,《列传》和《世家》是写人,写故事,当然可以写得好。《表》、《书》、《本纪》是写年代,写帝王,写制度,就不可能写得那么精彩,可刘陵告诉他一样可以写得好。别人这么说还可,刘陵这么说,就是给他出难题。他想,能不能写得好呢?一时许多想法涌上心头,觉得真能写好。刘陵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他从来不佩服女人的,可这一回明白了,女人也可能像他一样聪明,有文采,有大智慧。刘陵同东方朔一样,是个精灵,聪明不凡。他说,皇上该把刘陵接到宫里来好好将养,淮南王家没人了,一切都过去了。
刘彻说,中书令是个正直之人,他说的肯定对,就把刘陵接到宫中来吧。
刘陵被安排在宫中的一个水榭里,四周是水,奇石流泉从高高低低的石头上流漱,人踩水中石上,绕着水榭,每一步离水榭一样远。
刘彻晚上就带着司马迁,有时还有东方朔、吴福,在这水榭旁散步。已是秋凉,刘彻却说,天还有点儿热,在水边走走凉快。每逢这时,水榭中的刘陵就点亮十八台枝灯,每台枝灯上又有二十四盏灯,灯火把水榭照得通明。刘陵就穿长纱孝服,在水榭中放声狂歌:
赤裸的男人啊,
雄猛刚健。
赤裸的女人啊,
窈窕美艳。
用男人的树干,
挑入女人的枝繁。
生成了希望,
浇灌了良田。
歌很哀伤,没有农妇田间地头唱的那么粗犷,那么悠远。刘彻站住了,静静地瞅。东方朔与司马迁也站住了,吴福仰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儿听。一支歌唱罢,刘彻低头又走,每一步踩在流水石上,绕着水榭走,每一步都离刘陵一样远。
刘陵又唱起来: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头发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衣带向后飞,
笔直如箭。
你回来了,
我扑向你。
鞋子向后飞,
笔直如箭。
刘彻站在流水的石上,弯腰掬水洗脸,不知是洗脸还是洗眼。他回头说,水有点儿凉了,是不是?声音还算平静。
刘陵打开所有的窗阖,风就扑入水榭,她感到冷。所有的人都觉得她在水中央会冷的。但刘陵飞出来了,在水榭的四周廊上飞身而舞。她先是在廊上舞蹈着,后来又跳到了栏杆上,在栏杆上行走舞蹈,身子一趔趄,像要落入水中。刘彻就伸出手去,想接住她。刘陵仍然舞蹈,在栏杆上飘浮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枝灯光下闪动。刘彻说,我听李延年弹琴,总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刘陵跳舞,也让人灵魂出窍。回去,回去。
一行人就回宫。刘彻走路时不出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刘彻说,东方朔,你讲个笑话,讲出来听听。
东方朔笑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