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64
朱乙说:司马大人,你写的这篇《平准书》,我最看不懂了,我也背不下来,一点儿都不好。不知道街面上那些商人怎么那么高兴,他们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背。他们抄了你的书,还给了我一些钱,白给的。这大概是文人的第一笔“稿费”,朱乙作为他的“经纪人”,把他的《平准书》卖给了商人。
司马迁说:你不懂,这一篇作品是我写得最难的。
刘彻这一天问吴福,你说,像司马迁这样的人,他要是死了,能像郭解那样轰动吗?
吴福说,奴才可说不好。吴福有点儿伤心,皇帝身边的人,只有这个司马迁跟他最好,每次见面都笑着说话。司马迁对他的笑与别人的笑不一样,是真正的笑,是从心底笑出来的。这样的好人又要一死了吗?
就在这时刘彻读到了司马迁的《平准书》,刘彻是在晚上读的,一直读到天亮。读完了走出去,仍是站在那里看茂陵,茂陵就渐渐地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出了轮廓。刘彻很震撼,司马迁是一个天才,他在《平准书》里句句说的是秦始皇,但每一件事都跟他施行的“盐铁平准”有关。司马迁说得很对,但似乎没人能够说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大汉王朝,一切经济行为都是为了大汉。但在司马迁笔下,这些看上去的经济繁荣只是一个灾害。他说,汉兴七十年,“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国家储备钱财以亿计,连编钱的绳子都烂掉了,无法重新收拾,太仓里的粮食多得陈的再换陈的,到最后都腐烂了,没法儿吃。难道国家储备极多就是国富了吗?
刘彻也问自己,他知道庶民百姓穷苦,但是他有桑弘羊,国家就有钱财。他一方面恨司马迁,在心里咒骂他,其实文人这么说话都是屁话,有人天天说国富民强,刘彻明白这道理,可是你先要国富后才能民强,得一步步走。文人的眼睛就盯着“民不强”,盯着贪官污吏,对你的“国富”也不看在眼里了。司马迁说得也有道理,司马迁在《平准书》一再暗示“物盛而衰”,难道大汉从今天起就要衰落了吗?这个站在他身边每天不说话,不害人,不写奏折,不想争强好胜,不想参与权力倾轧的人,竟然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让他惊讶。他说,司马迁,有人要杀你,我不想杀,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刘陵和田汀业搅怂堑那榘T诟笞永铮诿苁抑校趿暧胩锿‘成了赤裸的先民,两个人练习一种早年的舞蹈。据说这是夏桀时代的舞蹈,叫“骂日”。庶民们痛恨夏桀,他是一个暴君,人们骂他:这个太阳快死亡吧,我们情愿跟你一起死。刘陵很有天分,田汀埠苡心腥宋叮礁鋈顺嗦阕畔噘善鹞琛C恳淮纹鹞瑁锿‘就说:你去死吧!再一次起舞,他又叫:你快去死吧!两个人斜身指天,跪地诉天,回手向天,捶地斥天,就骂那个太阳。田汀铰钚睦镌酵纯欤趿暌簿醯媒夂蓿礁鋈诵氖窍嗤ǖ摹K遣恢痪蹙统闪讼蔫钍贝娜耍赋馓焐系奶簦翘籼玖耍镜盟呛沽鞑恢梗盟腔畹貌蛔栽凇?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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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有时也很沉静,去那巨大的泉石里洗浴。田汀谒懈趿辏鞠ⅲ苌稣庋说哪腥耍剐词裁词槟兀渴裁础痘茨献印罚抗菲ǎ∷捅鹆趿辏阉旁谛芭裕┮拢伲锿‘就唱歌。他喜欢唱屈原的《九歌》,喜欢扮神,扮一回大司命,少司命,山鬼……
刘陵说:山鬼是女的。
田汀担汉冒。憔屠窗缟焦怼S谑蔷统锿‘是好嗓子,唱起楚歌来,一吼三叠,十分动听,太尉府里的山石、楼阁、丫头婆子都驻足凝听。
他们被自己的歌声陶醉,在自己的快乐里沉溺,田汀雇松铣巳ジ跚鼩佣罚巳プ鲆磺斜鸬氖露隹屠捶靡膊幌爰嗣嵌家⊥诽鞠⒍ァ2焕系奶锿‘,不屈的田汀谀睦镅剑刻锿‘甚至忘记了他要置司马迁于死地,忽然有一天想起来了,他对刘陵说,你在府里等我,有许多事儿要办。
刘陵说:你不想当太尉了,皇上他会不用你的。
田汀担阂前阉飧鼍司艘哺吡耍锛揖驮僖裁蝗肆恕U庋帐捌胝奶锿‘就进宫去了。
皇宫里有了些改变,田汀搅斯牛腥颂Ю戳艘怀私巫印F涫狄膊凰闶鞘裁唇巫樱褪浅蹬镆谎耐嬉舛丝梢宰先ィ父龌㈥谔ё牛碧У焦诺奶ń紫隆L锿‘说,这很好。他就站在刘彻的面前。
刘彻看田汀锿‘也看刘彻。好几天没见到田汀耍锿‘的脸瘦了,人也精神了,一说话脸颊两面的胡须都在动。他说:皇上是不是想好了,怎么议中书令司马迁的罪?
刘彻这会儿看他,心不顺,知道他跟刘陵在一起,竟隐隐生恨。刘陵很美,从宫内翩然而去的背影,在他心中停驻。他做梦是从来不梦见女人的,可是竟有好几次梦见了刘陵。他恨田汀也桓乙呐耍阍趺锤矣茫孔詈玫闹楸τ衿魇歉弁跤玫模弁醪桓矣茫挥幸桓鲇猛荆蔷褪羌郎咸欤雷孀凇T趺茨茏鏊茫克盟褪琴翡碌弁酰√邓土趿曛缫固盎叮桓隼先司谷桓艺饷醋觯还肆趁媪寺穑恐灰胂肓趿辏胂胨囊羧菪γ玻醭剐睦锉愦笕寂稹K睦镂奘沃渎钐锿‘该死,可是从来没动真的,只有这一次瞪眼看着田汀艹鸷匏娓盟馈K剩耗阆肷彼韭砬ǎ?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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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说:我想杀郭解,不是郭解该死。你想杀司马迁,也不是司马迁该死。你记住了,你要想杀司马迁,就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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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说:你想杀谁就杀谁?我不想杀。
第二十二章
经常站在刘彻身边,能感受到刘彻老而弥坚的锋芒。刘彻凡事自有主张,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忽然有那么一天,他会说“处死司马迁,诛他的九族”,司马迁就只能一死。田汀土跚鼩犹焯煜胫盟谒赖兀盟ㄕ叫木?br />
刘彻要他看田汀淖嗾隆K韭砬ㄕ咀趴矗址⒍叮拮约海搅苏馍拦赝罚裁床幌窳醢钅茄焉琅梢怀∮哪牖课裁床荒芟穸剿纺茄猛嫘θサ;兀?br />
他说:皇上,在淮南王府上我只是念了自己写的一段话,根本就不是煽动造反。
刘彻笑一笑,说:好啊,既然不是煽动造反,那你就当着我的面儿,像在淮南王府,再念一遍这一段话吧?
文人吟诵自己的文章,常常最得意,他像君王宠爱自己的妃子,像商人抚摸珍藏的玉器,像女人搂抱着自己的婴儿那么情真意切。吟诵是陈情,是得意,哪一个不愿意大声地吟诵自己的文章?
可司马迁遇到了难题,他没办法像在淮南王府一样大声吟诵这一段文字,他忽然觉得不合适,在不合适的地点王宫里,面对着不合适的人皇帝,诵念这不合适的文字。文字里有仇视,有悲叹,甚至还真就有那么一点儿反意。他念不出,一个字也念不出来,他感到气沮,感到气短。不就是一篇说韩信一生命运坎坷的文字吗,怎么弄得这么气短?
他念:
狡兔死,
走狗烹;
飞鸟尽,
良弓藏;
敌国破,
谋臣亡。
声如蚊蝇,几不可闻。
刘彻说:你心里有鬼,你这回明白了,田汀档枚裕裁唇小敖仆盟溃吖放搿保磕闶撬荡蠛撼詈笠欢ㄒ钡艄Τ悸穑渴裁唇小胺赡窬。脊亍保磕闶且械拿徒祭肟蠛海愕缴钌嚼锶ヂ穑渴裁唇小暗泄疲背纪觥保磕闶撬的切┐蟪级嫉孟裾帕家谎幻鹆说泄吞优苈穑坎皇窍窭盍辍⒗罟憷拖裾帕家谎肟蠛郝穑刻锿‘说你煽动造反,你说不是?你就告诉我,你在淮南王府当着众人的面儿念这个,是不是煽动淮南王造反?
司马迁知道他这会儿处在生死关头。在生命攸关时刻,他的处境还真就不一样,第一次他没说话的机会;第二次皇上给他说话的权利;这第三次是皇上亲口质问。他能说得清吗?听着皇上的质问,就猛然觉得自己真是个大罪人。想着自己是一个罪人,在淮南王府那得意的吟诵就真阴险而歹毒了。他想象着,淮南王聚集手下百官,还有从长安派去的相,这个人一定是皇上的心腹,有淮南王的手下众将、文武官员。司马迁站出来,告诉他们,你们听着:皇上早晚会杀掉你们的,从高祖皇帝那儿起始,不就是这么一次次地杀掉谋臣,杀掉良将吗?你最大的出路,也不过是逃走,逃到深山里去,隐姓埋名。这当然是煽动谋反,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马迁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看着刘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文人的心飘浮得很远,想到了囚车,想到了郭解之死,想到了李陵的家人,想到了生病的老妻,想到了朱乙,想到了女儿一家,想到了女婿杨敞———他是一个老好人,见人就笑,长安人称“杨嘿嘿”。就是这么好的人,也要和恽儿一起被杀吗?想到了韩城外的那小村,三个三四岁的孩子,还有那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是他的女人,他甚至没能好好地看一看,好好地回顾起她们的依稀模样。从韩城回来,他总在梦中抚摸着这三个女人的脸,想看清她们,可就是记不住面容。难道所有的人都要跟着他一死吗?
刘彻说:我还真就告诉你,淮南王刘安快要反了,你说他的造反,会不会跟你有关系?
司马迁觉得自己是一个忠臣,是一个耿直之人,他一生最推崇的人是屈原。他喜欢屈原的高尚情操,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忠贞敢谏,舍身为国。他不像孔子,不像李广,不像晁错,他最像屈原。屈原敢说话,他怎么就说不清,道不明呢?文人也许有这个特性,面对竹简时写文章,能侃侃而谈,而一旦直面对人,反倒是什么都说不明白了。司马迁觉得自己有些软弱,从心底又生出极大的悲凉,《太史公记》同朱乙、老妻一起蓦上心头,他怎么忘了《太史公记》?
刘彻很高兴,他击败了司马迁。司马迁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是他没想到的。在他想来,司马迁会侃侃而谈,拿不是当理说,说自己的想法,说写这段文字的认识,说帝王的过失,说得动情,说得理直气壮。根本没想到司马迁这么不堪一击,刘彻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司马迁突然说了一句:皇上要处死我,就杀了我吧!只求皇上一件事。
刘彻笑一笑:说吧,你说。
司马迁说:放过韩城小村,放过那三个孩子。
没料到司马迁会这么说,按理说司马迁会千方百计保住他写的文章,保住他这部残缺的《太史公记》。司马迁可能是绝望了,也可能是不大在意,他就把《太史公记》抛在一边,只惦念着他的后代,不管他们是姓“同”还是姓“冯”,不姓“司马”也是他的后代。刘彻不知道文人在被迫害、被倾轧时,用的就是这种“龟缩”策略。没有能力反抗,只是一步一步地退缩,直至无路可退,直至自己再也承受不住,才用死来结束这悲壮的历程。司马迁想到的是他的后代,就没法顾及他的《太史公记》。
刘彻长嘘了一口气:别再跟我提韩城小村,别惹我生气。我要杀了你。
吴福悄悄地来了,这一回很独特,上来说:皇上,司马大人的妻子不行了,请司马大人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