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87
  朱乙咧咧嘴说,我把你的车夫给辞了。
  司马迁觉得奇怪,张大了嘴,不明白朱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把车夫给辞了?他怎么能辞车夫呢,他有什么道理辞退司马迁的车夫?
  朱乙说,我给他找了一份活儿,比在你这儿赚钱还多,我让他走了,说我要来司马大人府中做车夫。
  司马迁心里还是瞧不起朱乙阎煲铱闯捎问趾孟兄鳎裰煲艺庵秩嗽趺茨馨残淖霰鹑说某捣蚰兀?
  司马迁说,我不用你。
  朱乙跪下,说,我求你,我求你了。我不会说话,但我明白,一个人活着总得做点儿什么。像郭解这一辈子活得值,死得也值。我不能天天做酒囊饭袋,你答应我,我不光来做车夫,这辈子要用我的命来做一件大事。
  司马迁问,你要做什么大事?
  朱乙说:我要保住你的《太史公记》,就是丢了命,我也要保住它。
  司马迁很感动,血热起来,但他又笑了,朱乙不识字,怎么能保住《太史公记》?
  朱乙说,我不必识字,我记性好,你新写下一篇,有人给我念几遍我就记住了。你写的书说得明白,我能听懂。我这一生不想干别的,就想保住一部《太史公记》,死了都值。朱乙为了证明自己,站在司马迁和他妻子面前,像一个开蒙的学徒一样,一字一句地背诵《淮阴侯列传》,他背诵如流。在背诵到“漂母给韩信饭吃”的时候,朱乙流泪了,泪水流淌在脸上,全然不顾。他瞪眼看着司马迁,说:别说是为了《太史公记》,就只为了你将来写了一篇《郭解列传》,我就肯为它死。
  司马迁说,你做我的车夫,得学会忍,我不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高官,只是一个残疾,人家会笑话你的。
  朱乙说,没人敢笑《太史公记》,谁笑谁就是傻子,我就要做车夫。
  司马迁府里就有了一个新车夫,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瞪圆了双眼,盯着司马迁,那目光是钦佩,是羡慕,是景仰。司马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地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司马迁。每逢司马迁走到人流簇拥处,朱乙就像一面山似的在他的身前身后替他挡人,每逢有急难,朱乙就会站出来。他平时看司马迁,比痴汉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还纯情。
  刘彻接到田汀淖嗾拢邓韭砬ㄔ诨茨瞎慷詈钔跄狈矗诨茨贤跹缜胩拥拇笱缟希背』笾凇U馐桥涯娲笞铮敝锞抛濉A醭剐睦镒钤谝饣茨贤趿醢玻醢簿筒钜凰辍A礁鋈诵∈痹诨使凹妫礁龊⒆佣悦妫裎谘奂σ话恪A醭顾担宋椅裁床还颍苛醢菜担冶饶慊勾笠凰辏蚓湍愎颉A醭顾担沂翘樱愕霉蛱印A醢菜担硬皇腔噬希阕隽嘶噬希也殴蚰恪>驼饷唇┝耸辏搅醭故晔保醢沧隽嘶茨贤酰爬垂蛄醭埂A醭沟笔彼盗司洹澳慊故抢垂蛭伊恕保托α耍礁鋈硕即笮ΑA醭棺畹P牡木褪橇醢玻敢馓醢沧鲂┦裁矗敢庵懒醢苍趺聪耄衔跏现钔踔校醢怖胨牧阶罱?br />
  他把奏章放下,问刘屈氂:田汀的忝窃诨茨贤醺惺榱畲笕擞址⒘艘换爻眨?br />
  刘屈氂说:是啊,我都没想到,他怎么在淮南王府念了那一通话,我不想说。
  刘彻问:你说司马迁有罪吗?
  刘屈氂说:比李陵降匈奴那一回更严重。
  刘彻不出声了,跟刘屈氂都站在那里看茂陵。刘彻养成了习惯,每一次从宫中出来登上角楼,都会沿着宫墙走一圈,然后站在这里,看那条笔直的大道,看茂陵与长安间这八十里路上人来人往。有一天他突然下令,茂陵人可以做生意,并要刚刚上来主事的治粟都尉领大司农桑弘羊去茂陵宣布减免茂陵人十年赋税,这是郭解死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桑弘羊回来之后,他面无表情,问桑弘羊,茂陵人有什么反应?桑弘羊说,他们很平静。刘彻没说话,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失望。茂陵人对他有仇恨,随着郭解一死,一切都该烟消云散了,还恨什么呢?这会儿他站在宫墙上,问刘屈氂:你认为该治司马迁的罪吗?
  刘屈氂说,说得深思熟虑:自古以来的史书,都写得十分正经,都把帝王写成了刻板的、没有任何错失的人,为什么这样?是他们没有智慧吗?我想通了,就应该是这样。史官写史就应该记下帝王的大事,政权兴衰、宫廷变故这些是要记的。像司马迁这样写,把帝王写成了有血有肉的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有什么好?帝王不能跟平凡人区别开,他还是帝王吗?司马迁写史像野史,不足表明大汉的继往开来。他不在意皇上的文治、武功,而着意皇上的错误和过失,我们要留给后人的,可不是这个。
  刘彻说:你认为司马迁该死?
  刘屈氂说:人不该死,他写《太史公记》就该死。
  刘彻点点头,他觉得有点儿意外,不用想他也知道,在朝堂上田汀肓跚鼩邮嵌粤⒌模礁鋈烁髯远鳎换峤猎谝黄稹U庖淮喂至耍锿‘要弄死司马迁,刘屈氂也肯出手帮忙,这是为什么?一个司马迁,真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吗?
  太子戾来见刘彻;刘彻心里忽地涌上许多话,想对太子戾说,他想最好是两个人坐下来促膝而谈,想对太子戾说明白他周围的人怎么样。刘屈氂说话很慢,慢可不是他脑子转得慢,脑子转得快,话说得慢,这种人就挺可怕。田汀靡部欤耙部欤庵秩司秃芴盅帷D阋氖怯心宰拥娜恕O裆:胙颍哪宰幼梅煽欤馨咽伦龊茫芴婺闩葱矶嗲疲庵秩司妥钣杏昧恕5撬环ㄏ蛱咏舱庑泻芏嗍率撬挡磺宓模每课蛐裕泳兔挥姓庵治蛐浴A醭刮仕夯茨贤趿醢苍趺囱?br />
  在说到诸侯王的时候,刘彻可是有不同的提法。他有时说淮南王,有时说刘安,有时说淮南王刘安,可惜太子没注意到这种极细微的区别。
  太子说:他很好。
  刘彻问:他怎么个好法?
  太子就讲,刘安身体好,刘安文采好,刘安兴致高,刘安聚许多文士。
  刘彻问,听说司马迁在淮南王府有些得意忘形?
  太子说,中书令喝醉了,很得意,念他的《淮阴侯列传》。
  刘彻说,他念些什么?
  太子戾笑,只不过是念韩信立了大功却又被杀害这一段事,司马大人写了一段文字,很精彩,真的很精彩。太子戾竟然高声吟哦起来,像司马迁一样大声吟诵。
  刘彻瞅着他,像看一个白痴。
  太子戾住口,注意到刘彻的神态,从心底里涌上了一份柔情,他看儿子的神态有点发呆,呆呆地,好像没那么精明了。
  刘彻说,太尉田汀嗨邓韭泶笕搜缟夏钫舛危巧慷醢苍旆矗档枚月穑磕阍趺纯矗?br />
  太子很生气,他那次下去巡视,诸侯王对他很尊敬,说他聪明,能干,是大汉朝的未来。司马迁只不过读了几句自己的文章,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像田汀庵秩耍娴氖俏奘律恰K担赫饷皇裁矗皇悄盍艘欢位埃趺茨苁巧慷醢苍旆茨兀炕茨贤跤植皇呛⒆樱不墩庖欢位埃惺裁床缓寐穑?br />
  刘彻说:你看一看田汀淖嗾郏俑嫠呶遥偃缒闶腔实郏阍趺创碚饧拢?br />
  太子戾坐下,仔细看田汀淖嗾邸A醭拐驹诘钋跋蚯巴ィ蟪济且系睿恳惶於家吆艹さ囊欢温罚吭锻芸醇畹那懊牛抢镎咀诺幕㈥谥锤晁嗔ⅲ说纳碛爸挥惺种改敲闯ぃ蟪济谴幽抢镒叩焦罾矗嵊泻眉咐锫钒桑克蝗幌氲剑窳跚鼩印⑻锿‘这样的老臣可以不走这段路,就赏他们坐兜轿,抬到阶下,从阶下走上来。他回头看太子,听太子讲他如何处置这件事。
  太子问:刘师傅怎么说?
  刘彻说:他说绝不能让司马迁再写什么《太史公记》了,自古以来写史的人从不写帝王的个性,他这么写史是邪说,趁此时机处死他。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刘屈氂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刘屈氂和田汀嵋黄鸪鍪郑劝阉韭砬ù谟愀蜕希谔舻紫律埂K担捍蠛禾煜麓礁竿酰际鞘⑹溃挥兴芟窀竿跽獍愦聪戮於氐拇笠怠?br />
  刘彻皱着眉头,他喜欢听这些,但这些绝不该从他的儿子太子戾的嘴里说出来,这是奉承话,是官话,在刘彻听来也是屁话。
  太子戾说,就像太阳悬挂中间,星辰月亮怎么能和它争辉?司马迁再怎么写,也是父王打败了匈奴,使天下稳定,四海升平的。这没错,大汉盛世功归父王,一个司马迁能够诋毁得了大汉吗?
  刘彻等着,看太子戾怎么说,怎么处置司马迁。他觉得他等得太久,太子戾也说得太多。忽然想到太子戾出生的那一天晚上,卫子夫的身体是熟悉的,那肌肉那骨骼就是在梦中也抚摸过。但这一天不同了,流着汗,叫着疼,头发汗湿了沾在脸上,一双眼睛更大了,瞪着他。浴血之后生出了太子,朝阳一下就跳出来了,在床尾前后跳跃。刘彻那时就相信,一个帝王的诞生,必然会有吉祥的兆瑞。他对卫子夫说,我要立你为皇后,立你的儿子为太子。他抚摸着卫子夫的胸乳,感受到母亲的力量,女人努力把自己变成源泉,把鲜血化成乳汁喂养后代,生殖改变了女人,她把自己的心撕开了,扯碎了,一部分给自己的骨肉,另一部分给自己的男人。他那天给儿子取名叫做“戾”,有人说“戾”是灾难,他说“戾”是一股气,可以冲破一切灾难。他又给儿子取名叫“据”,要他用手把握天下。
  太子戾也就是刘据,他会怎么说呢?
  太子戾说:我要申斥田汀鹪倥食端韭砬ǎ灰傩椒咄急ǜ础N乙嫠吡跏Ω担荒芨锿‘一样去害司马大人。
  刘彻慢慢坐下,他感到失望。
  太子戾问:父皇,你累了吧?
  刘彻说:是啊,不是累了,是老了,你走吧。
  刘彻有好长时间不常与东方朔见面了,他与司马迁坐在一起,讲自己十六岁就继承帝位做的一些事儿。讲的时候没什么激情,只是回顾自己的平生。
  司马迁心里不安,知道田汀胍凰溃仓烙腥烁揭椋潞鋈挥幸惶炝醭咕突岚阉λ馈R残砘嵯窆庖谎挥靡涣厩舫笛和辏诿杲稚献溉Γ俦淮退馈K睦锖芙粽牛恳惶炖肟遥加幸恢直垢校醯盟赡芑夭焕戳恕?br />
  最紧张的是他的车夫朱乙。朱乙像疯子一样,几乎夜夜不睡,他能够背诵下来司马迁的许多作品,能够一边背一边在竹简上刻字,刻下了字就认识了这些字。朱乙是这个世界上认字最快的人,他通过司马迁的一篇篇《太史公记》,认识了文字。他认识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写,那些《列传》、《世家》刻在他的脑子里,刻在他的血液里。他的眼珠子是红的,无论司马迁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惺忪着双眼,总是没有时间睡觉。司马迁对老妻说,也许那几句话就成了我一生的谶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老妻说,那不是你的终局,你的一生还有许多东西要写。他夜里睡着了,一醒来,看见老妻一双明亮的双眼正凝视着他。他的头正枕在老妻的腿上。
  老妻说过去,说他作品里的人物,说他们的女儿,说外孙杨恽。
  司马迁好几次都很冲动,想要对老妻说长安城外那个韩城,说那个小村子,说姓同和姓冯的三个男孩子,但他还是忍住了。老妻瘦骨嶙峋,体内的血都熬干了,不想让她再承受痛苦,也不想让她再知道一些秘密。他不想告诉世上任何人,心里很怕,怕刘彻在最后关头不光杀掉了他,还把韩城小村的那些人全都杀死。
  人有惧怕,行为便卑琐,司马迁近来就小心翼翼的。他刚写了一篇《平准书》,写道:由于秦亡汉兴,经过七十年的休养生息,到了武帝时,与民争利,竭力使用天下财富。指明秦始皇就是无限度地耗费民力,违背了经济发展的规律,对生产有极大的破坏。他说,一是粗暴地干预经济,这叫“与之争”;一是“因之”,就是放任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两个极端。
  司马迁说:
  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司马迁对治生之术有两个理解:一是考察商品流通,总结财货增殖的经验;二是考察自然地理经济和民俗,总结商业活动推动生产。这两个方面都是司马迁先提出来的。他说,要知时;要知物;要无息币;要择地择人。
  朱乙说:司马大人,你写的这篇《平准书》,我最看不懂了,我也背不下来,一点儿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