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81
  刘彻满脑子都是郭解,司马迁讲得生动,郭解就像活人一样,活在他的梦里,活在他的眼前。他最苦恼的是,郭解不怕死。面对死亡,没一点儿怯懦,也没有犹豫。最可恨的,是郭解无怨无恨。想想那一夜,他在牢中与郭解喝酒,郭解就该斥骂他,喝吼他,说大汉朝的不是,骂他残暴,穷兵黩武,一心打匈奴,弄得国疲民弱。可郭解什么都没说,还唱了一首歌,这歌是他写的,他几乎忘了,在治瓠子决口时,他率领千军万马,打了一个大胜仗。他不记得了,可郭解记得。
  三个人对他说,讲茂陵,讲从长安一直走向茂陵的八十里,讲挽车而行的上千人,讲跪在茂陵前泣不成声的人群,讲郭解的死尸还躺在大柴堆上,讲有两三千人愿随他一死。
  刘彻越听越生气,怒火一直涌向头顶。郭解是什么人,凭什么有上千只手上前挽车?那些卑贱的庶民懂得什么叫恩情?郭解做了什么大事,能得人这般爱戴?他打败过匈奴吗?他治理过黄河吗?他兴盛了大汉吗?凭什么这么拥戴他?还有几千人甘愿随他一死?!刘彻大声说:派北军上去,用箭射,射死他们,有谁愿意跟郭解一死的,就让他得偿心愿吧。
  司马迁觉得脚底冰凉,他看着刘彻;刘彻很威严。他不是听过了许多郭解的故事吗?他不是也称赞郭解吗?死了的郭解不再剽悍,不再刚健,已成为大汉的一段往事,何必非要它灰飞烟灭呢?他想说话,可是头脑又制止自己。心告诫他,不要说话,不要说话。文人在生死关头,选择保存自己,且一次次使自己降低人格,丧失勇气,终至于把自己弄得面目皆非,持两重性格,反差越来越大。理性的道德的观念上的文人侃侃而谈,理直气壮;行动的事实的生活的文人卑卑琐琐,怯懦徘徊,无所适从。
  司马迁终于没说话。
  刘彻带着司马迁来到了宫殿西北角,从这里望去,那条笔直的车马大道直射向茂陵。似乎能看见茂陵山下巨大如山的柴堆,能看见那两三千人与郭解一起躺在柴堆上,烈火熊熊,五花山给烧成了巨大的坩埚,上千人被烧没了肌肉,只剩下惨白的骨骼,横躺竖卧,万分痛苦地挣扎在茂陵山下,成为烙印在心底无法挥去的梦魇。
  刘彻突然问司马迁,你写《太史公记》,要写这件事吗?
  司马迁点头。敢于表态是文人最大的抗争了。
  刘彻问,你怎么写?就说我残忍好杀,说我不体恤人情,是个残暴的皇帝吗?
  司马迁不回答。沉默也是文人的表态,表示意志上的固守。
  刘彻咆哮了:别以为你什么都明白,你司马氏自诩是黄帝的子孙,也是贵族的后裔,要是你做了皇帝,你怎么办?你也得杀了他,烧了他。不管是成百人,还是上千人,只能焚之一炬!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吗?我要让你看看什么是皇帝的人性。吴福你带他去。
  刘彻的手指哆嗦着,用手指点戳着司马迁,你带他去韩城,去看看那儿的人。告诉他,不许他说一句话,给他换衣服,换成你手下人的衣服。
  刘彻走近,说:你要是多说一句话,小村所有的人,全都得一死。
  第三卷
  第十九章
  司马迁心里很悲愤,吴福不由分说就带他去宫内,给他换了一套衣服,这穿戴跟宫里的宦竖没什么两样。吴福说,司马大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千万别说话,只跟着我就行了。你要说了话,那里的人都会一死。吴福扯着他上车,两辆车急冲冲向长安城外驶去。司马迁感到蒙受了巨大羞辱,最大的羞辱来自这一身宦竖的衣服,这让他明白了,穿上这一件衣服,他就是阉竖,说什么中书令,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身边的阉竖。文人的心不由悲愤起来,看着窗外的山坡,秋日的山应该像茂陵一样,呈现一片苍凉。于是,司马迁突然想到了,他能写一篇赋,表明他的心境,这篇赋就叫做“悲士不遇赋”吧。
  他吟哦道: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
  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之无闻。
  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
  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
  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
  天道微哉,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相倾夺兮。
  好生恶死,才之鄙也;
  好贵夷贱,哲之乱也。
  炤炤洞达,胸中豁也;
  昏昏罔觉,内生毒也。
  我之心矣,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孰云其否。
  逆顺还周,乍没乍起。
  无造福先,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终归一矣!
  这赋是一股愤懑之气,司马迁诵完这赋,心情好多了,皇上只想拿他当宦竖,那就当吧,只要能写完《太史公记》,就受一次凌辱,又能怎么样?
  兵卒的箭矢射倒了一些人,他们呼吼着向前冲,两三千个人护住柴堆,渐渐地向柴堆旁退却。死不瞑目的郭解正躺在堆积如山的茂陵之柴上。护卫郭解的人只有一个心思,不许他们动郭解,不让他们带走郭解,不许他们碰郭解一下。
  任安呼吼,冲上去,抢下郭解的尸体!兵卒们扑过地沟,冲向柴堆。一个大汉大呼:轵县郭解,轵县郭解!这呼声变成了众人的怒吼,几百人围在柴堆旁。那个大汉跪下,悲泣:郭大侠,我们跟你一起走。他用手中的火把点着了柴堆。
  北军不再向前冲了,静静地站着,看着。几百人环绕着柴堆,火把都扔在柴堆上,他们呼吼着“轵县郭解!轵县郭解!”吼声如雷。有人蹦跳起舞,这是来自轵县的一种舞蹈,很像巫史祭祀的舞步,更像古人执干戚起舞。几百人拔掉头饰,披垂长发,脱去上衣,投入火中,然后又脱去他们的下衣、鞋子,甩向火堆。赤裸的男人颇野性,极冲动,声吼若雷。他们向郭解志哀,愿生命与郭解同在,愿灵魂与郭解同去。吴楚之地的哀歌唱起,像是招魂曲,像是勇士的挽歌,几百个人跳着,踊跃再三,回身自如地跃入火中……
  北军使者任安一向以为他手中的剑极有威力,但他的手麻木了,血好似不再流动,几百人自焚,情愿追随郭解,使他瞠目结舌,知道自己的血比这些人冷,没有那不死的灵魂,不屈的身躯。他后来向司马迁说,那一瞬间的感受无尽,有不尽的回味,每一个跃入烈火的人一瞬间扑旺了火焰,身体变成火红,在火中波动,能听见啊啊的吼声,吼声直震心底。
  没有任何痕迹,甚至连骨殖都找不到,上千人凝成了不屈的灵魂,浸入茂陵的土地,只给茂陵留下一大块灼伤。茂陵不记忆伤痛,明年春雨一浇,春草丛生,这一片伤痛就会变得无影无踪。
  刘彻非常愤恨,恨郭解,恨司马迁,恨一切人。这会儿他要寻找一点儿爱,找谁呢?李夫人的笑变得小心翼翼了,躲闪的眼神表明她心中膨胀的欲望。卫子夫的眼光是忧郁的,她感觉到自己所居住的未央宫一日比一日寒冷。去找谁呢?几个小妃子与刘彻同床异梦。有一夜,一个小妃子竟向他喋喋不休地讲如何放风筝。刘彻想明白了,他必须去看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大行令博望侯张骞。他吩咐要人易服,跟他夜访张骞府。
  车马很快,一出长安就向龙门山驶去,一直奔向韩城。进了韩城又绕过城角,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吴福说,到了,司马大人,请你记住,不能说话。
  吴福进了一户人家,看到屋里有一个女人,很年轻的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有一个年长的老人正在教男孩读书。吴福显然是这里的熟人,就问,问些柴米油盐的杂事,说起来米有人送,柴有人砍,孩子也大了,有人教书。
  司马迁有点惊讶,这些人与他有什么干系?就又到了另一家,也差不多,女人、孩子,只是没有教书的老者。再到一家,仍是如此。
  吴福领着他进了最后一家。这家不同了,有四五个男人,都身强力壮,问:吴总管来了?像很亲热。吴福就问,问几个女人、孩子过得怎么样?几个人说得详细。吴福说,好啊,好啊,像是这几家的主人。
  司马迁对这些没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他来看这里。
  吴福领他出来,站在村边,问他:都看见了?
  司马迁点头。
  吴福说,这是一个小村子,也是一个新村子,村里的人只有两个姓,一个姓同,一个姓冯,听明白了吗?
  司马迁走了两步,忽地一下子像给人扯紧心弦,心就猛烈地跳起来,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文人是敏捷的,同与冯这两个字离他很近,近在咫尺,蓦地又好像回到牢狱之中,有旁观者,那是血性的李陵家人。有女人,那是如山一般盘腿静坐,如峰一般露出双乳的女人,她们围绕着司马迁,给雄性的男人以诱惑。他就在那一夜夜里回到了远古,找到了他是黄帝子孙的足够依凭,勇猛,剽悍,刚强,淫欲。他把那些天与眼前相比较,顿悟到了什么,转身向回走,他要细细地看,那三个女人是不是依稀旧模样,看看那三个孩子,真该好好地看看那三个孩子。
  吴福拦住了他:你要对他们说上一句话,他们必死。
  坐在车上的司马迁浮想联翩,不愿意承认这是一个事实,但事实存在。他与那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忘记了三坟五典,忘记了历史,忘记了大汉,只记得他是男人,生殖是男人的本能。他没看见那三个孩子时,对生命持一种鄙弃的态度,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但现在不一样了,那是三个孩子,姓同,姓冯,长得很好,还有人教他们认字,读书。心里绞着各种滋味,想着皇上,这会儿心里就不只是愤恨了,文人的心性慢慢地就荡漾开了,一直流淌在血里,化在骨骼中。只要不是死路一条,只要还给他一丁点儿希望,他都会感恩,把这一丁点儿希望和恩赐记得牢牢的,夸耀成无穷大。从此就用谄媚和让步、奉承与讨好来适应权贵,养成了陪衬人的骨骼,并安于这角色。
  刘彻到张骞的府前,他去敲门,命令随从在门外远处等候。敲门声很急,心是空落落的,只想见张骞,有许多话要跟张骞说。想到了张骞的坎坷,想到张骞在匈奴望着夜晚天上圆缺的月亮,一心盼归。这就像一个贞洁的女人,把她的情意都深藏在身体内融成了烈火,等待自己的男人,奉献给自己的男人。他觉得张骞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想只有这一个人才是最亲近的人,除了张骞还有谁能理解他,能在意他呢?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斥责刘彻,这么晚了,你敲什么门?
  刘彻说:我要找张骞。
  老者张嘴龇牙乐了: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谁?是大行令博望侯。这么晚了,除了皇上,谁找他都不行。
  刘彻说:我就是皇上。
  老者一愣,被身后的郎中拉开,刘彻就进了院内,他有一种异样感,不知道张骞住在哪间屋里,就大声吼:张骞,张骞,你给我出来!
  张骞出来了,胡乱披着衣服,从一间正屋推门而出,跪下说:不知皇上来了,有罪。
  刘彻挥挥手说:别说这个了,给我进屋去,就进你刚才住的那屋。
  张骞说:不方便。
  刘彻大笑:有什么不方便,不就那一点儿事吗?进去,进去。
  刘彻以为张骞是与勿思在一起,心就直跳,他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还没有与同一个男人共同面对一个女人。女人是他的,也是张骞的,这很不寻常。进屋之后,刘彻一愣,只见两个匈奴婆娘跪在床榻旁。刘彻一看就乐了,真是匈奴种,床榻是床榻,榻下铺着羊皮,床头铺一片,床脚铺一片,看来这两个女人平时只是睡在地上。
  刘彻问,怎么了?怎么了?堂堂华夏,怎么连床榻都没有呀,一张床榻怎么能睡下这么多人?
  张骞一笑,说,匈奴女人是不睡床榻的。
  刘彻细看这两个女人,大骨骼,壮身子,很大的屁股,不怎么好看,就乐了,说:张骞,这匈奴种儿也不怎么好,你怎么天天抱着不放?
  张骞笑笑,不作声。
  刘彻说:把你的儿女都叫来,大的小的都弄来。就过来了一群,排成一排,大的有二十多岁,小的还抱在怀里。刘彻就一个一个地看:张骞,行啊,没少弄啊。看来看去,个个身子骨壮大,都是匈奴女人的后代。刘彻说:好啊。就陡生奇想,要是把匈奴女人都弄来配给汉人,就可能生一些茁壮的后人,用他们去打匈奴,那就更好了。他嘿嘿地乐起来,问张骞:我送你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张骞说:不敢怠慢,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