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79
  东方朔说:这一战,只为一件事,就是杀死李广利。
  司马迁心一凛,马上明白了,东方朔的话是对的。但他又来了犟劲: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治李广利罪,就治罪好了,何必用三万人去陪死?
  东方朔没了嬉笑,说得很认真,没了嬉笑的东方朔,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好笑:李广利教李夫人一件事,就是给刘弗陵请老师。他不该教李夫人请我做老师,他这是韬晦之计,想要刘弗陵只学玩乐,不图大业,这样太子可以放心,皇后可以放心。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就惹起了皇上的反感,李广利也只能一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东方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司马迁,司马迁没想明白,蓦地想到,他与东方朔同处事件的中心,只是他与东方朔不同,两个人一样看着,听着,东方朔却比他聪明许多。
  东方朔告诉他:皇上有废太子戾的心思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看重刘弗陵。皇上有这种心思,是因为太子戾年纪大了,做太子好多年,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登基做皇上了。可皇上心里又不想老,不想死,那太子的年纪就显得大了点儿。如果太子还是一个孩子,皇上是不是还得撑着,做着,等儿子长大成人呢?还是不是要想着自己还不老?他不想老啊,不能老啊。
  司马迁听明白了。
  东方朔的话,惹他生一身寒战,他能清醒地看到,宫闱内将会又生剧变。
  东方朔说:皇上有心事,小人就会下手。小人是干什么的?就是完成你那卑鄙心思的。耍阴谋射暗箭,太子必然会被废,皇后也不会有好命运。你知道大将军卫青为什么病了吗?他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得好死。你知道皇上在等什么吗?等着卫青一死,卫青一死了,太子肯定被废。
  司马迁头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也头一次这么佩服东方朔,他蓦地明白,东方朔的嬉笑嘲谑每一步都有深意,谈笑之间规劝刘彻,诙谐之中给刘彻一个主意,用他的浪行努力地保护一些人。
  司马迁心里忽然对东方朔大大地敬佩起来,他冲动地说:我要写,我要写《滑稽列传》,一定要写你。他以为这句话说得很感人,很理直气壮,东方朔会像张汤一样感动。
  东方朔却说:你写什么?你写用讨好,谄媚,也能获得正直,善良吗?你写一个滑稽、卑微的小丑如何劝皇帝手下留情吗?你要这么一写,天下还能伸张正义吗?还能指望有一个正气浩然的大汉王朝吗?谁正直谁就得一死,谁是男人就得给阉割,都说这会儿是大汉盛世,你不觉得要盛极而衰,不觉得大汉会一步一步地衰亡吗?
  东方朔走了,只扔下一个深思凝重的司马迁。
  李广利去看大将军卫青。他从卫青口中从来得不到赞许,卫青与公孙敖这一些老将根本就不拿他当自己人。他们觉得,李广利更像是一个披着战袍的商人。有一次射猎,皇上让卫青先射,卫青射了三箭,头两箭是老老实实射的,射第三箭时看了皇上一眼,见皇上比划着叫李广利接着射,卫青就手一偏。刘彻让李广利也射三箭,李广利射了三箭,三箭都没射中。皇上就哈哈大笑说,看来你的射术不怎么样啊!李广利说,臣的功夫不在射术上,臣所带的军校,人人都有百步穿杨之能。刘彻笑了笑说,那你的功夫在什么上?李广利说,圣上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一打必胜。李广利说这话时,有点心虚,看看卫青,卫青面无表情。李广利心想,你不说话,就是看不起我,你面无表情,就是没把我当一回事儿。
  卫青躺在床榻上,问:皇上要你带兵去打匈奴,为什么打这一仗?
  李广利心里明白,可嘴上绝不肯那么说,他说:皇上要再给匈奴一个教训。
  卫青说:教训,教训。就再也不说话了。
  卫青病得很重,他太累了,吐了血,只能躺在床榻上。躺在床榻上的卫青对皇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卫子夫每事必问卫青。卫青心里猜测,李广利只率三万兵进攻匈奴,能打胜仗吗?不是为了打一个胜仗,是为了什么呢?卫青熟知刘彻的脾气,只要深思熟虑就能想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青突然振作起来,喊一声:来人哪!
  家人、侍妾过来听卫青吩咐。
  卫青说:扶我起来。
  家人不敢劝,只好扶他起身。
  卫青说:摆酒,我要与贰师将军饮酒。
  李广利心头一热,几乎流泪,说:大将军,你的身体不好,还是别喝了吧?
  卫青手一挥,豪气地说:不,我要送你,为将军饯行,岂能无酒?
  摆上了酒,李广利要坐下座。
  卫青说:不,不,你来坐我身边。
  李广利听命。
  家人都退下去了,门已关好,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心知肚明,卫青是太子戾的舅舅,李广利是刘弗陵的舅舅。一个是大汉的大将军,身经百战。一个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深知宫闱秘事。两个人喝酒,说些什么呢?
  卫青说:我先敬你一杯,我们都是武人,性子直。我说得不对,话不是从心里说的,你就不饮。
  李广利一笑,知道大将军来了豪性,就点点头。
  卫青说:我姐姐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给人跳舞、唱歌的,是个奴才。我是给平阳公主赶车的,也是个奴才。我出身贫贱,还赶不上你。
  李广利微笑,饮下一杯酒。
  卫青说:我感谢你,你率兵去大宛征战。大宛不好打,但你夺来了三十匹汗血宝马、上千匹劣马。你要不去,只能我去,你替我干了一个苦差事。保住了我一世英名,我感激你。
  李广利又喝了一杯。
  卫青又说:你带三万兵,深入匈奴腹地,凶多吉少。咱们带兵的人不把生死放在眼里,我再敬你一杯,为这一战壮行。
  李广利不饮这一杯酒,他笑笑说:大将军,我也说句实话,我这一去,有去无还。
  两人的酒杯都放下了,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想一想,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未尝不可。
  卫青起身,安抚地拍拍李广利的肩头,说:保重。卫青慢慢走去,又回到床榻上,躺下了,闭上了眼睛,他说:我会比你先死。
  李广利来到床榻前,向卫青行礼,他流泪了,热泪直流,因为卫青,更因为自己。
  李夫人很想去看李广利,但她不敢,她问刘彻: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哥?刘彻说:看吧,看吧,不看一看,怎么放心呢?去看吧。
  李广利与妹妹对坐,李夫人还要像往常一样依偎在哥哥的腿上,那是从儿时就有的习惯。李广利就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两个人是一母所生,长得很相像,贰师将军的长相就像个女人,骨骼很小,骨轻,也像妹妹一样长着一双小脚。兄妹两个最亲昵的举动是脱下靴鞋,解下长袜,脚心对脚心,脚抵脚地坐着,两手拉着不放,说话。
  李广利说:我要走了。
  李夫人笑,笑得没心没肺:你又不是不回来。
  李广利无话可说,说:也许我会兵败,那就回不来了。
  李夫人转过来,偎在他怀里哭起来。李广利从小就没有了父母,他背起这个妹妹,闯长安。妹妹的两只小脚扯他胸前,用一条带子绑着,他看不见妹妹的神情,总能看见她的两只小脚。
  李广利很冲动,突然扯住妹妹的双手,说得很急迫: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听我的。要有点心思,有点心眼儿,遇事想一想。明白吗?
  李夫人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上天给了她美貌、伶俐,就是没给她聪慧。
  李广利说:你记着,在宫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听。明白吗?
  李夫人想跟哥哥说,东方朔不合适做弗陵的师傅,她就把这担忧说了出来。
  李广利叹息,说:只有东方朔能教好弗陵,你明白吗?你听我的,要善待东方朔。拿他当自己的亲人,恩人。
  李夫人双眼眄斜:他怎么会是我的亲人呢?
  李广利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我死了,你就像对我一样,你怎么对我,就怎么对他。
  卫子夫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皇上了,她想请皇上来,好好地与皇上叙一叙,说说太子。但不知道说什么,她决定去看卫青,想请卫青去跟皇上好好说说,请皇上善待太子。刘彻已经很久不愿意见太子了,每逢太子戾到宫中去请安,刘彻常让他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叩几个头,问几句话,就挥手让他走。太子每一次都想了许多深情话语,可来不及说,只能怏怏而退。刘彻与太子的距离就越来越远,这让卫子夫心中不安。她就去探卫青,想问卫青怎么办。
  卫青说:刘屈氂是太子的师傅,他怎么说?
  卫子夫说:刘屈氂说,要孝顺,要孝顺呢。卫青说:说完了?是,说完了。卫青心里很担忧,李广利带三万兵去打匈奴,如果一败,皇上就会大举倾兵去打匈奴了。李广利一败,就会自杀,或是像李陵一样投降匈奴。皇上要的就是李广利的失败吗?为什么呢?卫青能想明白,一旦李广利失败,下面就极可能是李夫人的失宠。李夫人一失宠,刘弗陵会怎么样呢?或者会被皇上疏远,再不就是废了太子,用刘弗陵做太子,这件事关系太重大了。卫青敢想,但不敢说。
  卫青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死之前,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愿意我去求皇上,对太子好一些吗?
  卫子夫说:是啊,是啊。你应该去,你去吧。
  第十三章
  卫青是让四个军汉抬去皇宫的。长安宫殿像是无垠的森林,人渐渐地沉没在台阶上,如蝇若蚁,一直沉入深宫。刘彻等着,他想见大将军卫青,又怕看见卫青。刘彻相信方士少翁的话:你能长生不老,就比别人痛苦万分,你得眼看着所有的人死亡,你的亲人,你的挚爱,你的大臣,甚至是服侍你的宦竖,都会比你先死,你心痛但又毫无办法。
  卫青被抬到刘彻面前,躺在兜轿上喘息,说:皇上,卫青不能骑马了。
  刘彻听他一说,心头酸楚,满眼噙泪,说:你过来坐,就坐在我的榻上。
  卫青说:坐不得,我就要死了,皇上你就让我心安一点,死前没什么愧疚吧。
  刘彻说:你是大将军,大汉王宫没你,就跟殿上没了柱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卫青说:皇上,卫青这一辈子活得小心,谨慎,总算活到头了。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比起那些早早就病死的人,运气可就好多了。
  刘彻凝视卫青,卫青比他小几岁,可五十岁的人,已两鬓皆白。刘彻有冲动,想伸手出去,抚摸卫青的鬓角;想问,你的鬓发怎么比我还白呢?他问卫青: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一辈子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你说,有什么事?我帮你做。
  卫青笑一笑,说:没什么,皇上封我做大将军、长平侯,我这一生打了七次匈奴。皇上为大汉征服了匈奴,我可是沾了皇上的运气,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我只是一个家奴,皇上让我跟主子成亲,这恩宠比天还大;我最怕的是,活着时做错了什么。还好,我就要死了,不会再做错什么事儿了。
  刘彻看着卫青,想着他那天跟姐姐平阳公主说卫青的事儿,那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但就像在眼前———
  平阳公主死了丈夫,就总来宫里弄事儿。那时他最宠卫子夫,姐姐总在卫子夫宫中留住,卫子夫就跟平阳公主悄悄耳语,唧唧喳喳,声若蚊蝇,说了又笑,笑了又说。刘彻就问平阳公主:说什么呢?平阳公主就说:教你老婆怎么侍候你呢。刘彻就笑:得了,得了,像你似的,侍候,侍候,把男人给侍候没了。平阳公主便低下头,悄声说:卫子夫是个好女人。她的脊背最好看,你看她的脊背,怎么看也看不够。刘彻大笑:你什么时候会看女人了?让我看看你的脊背,看你跟她有什么不一样?说完了,两个女人还真去跪在席上,露出后背,给刘彻看。刘彻心中有些异样,目光流连在脊背上,体味着女人的柔顺与渴望。脊背是活的,在呼吸,渴望抚摸,能感觉到,抚摸才能交流。他凑上去,抚摸着卫子夫的脊背,说:姐姐不说,还真就不知道。又伸出手去,想抚摸平阳公主。蓦地就感觉到她呼吸急迫,满面绯红,连鬓角的发丝都在颤抖,且猛地心悸起来。他说:不行,不行,你这么好的一个女人,我怎么也得把你嫁出去。心随意转,眼前第一个人就是卫子夫,嘴里就说:把你嫁卫青,就嫁卫青……
  司马迁凝注着卫青与刘彻,体味着这生命的抚慰,也参与这回忆。
  卫青说:我有一件事,不放心,皇上问,我就说了?
  刘彻还是笑:说吧,说吧。
  卫青说:太子是皇上的亲儿子,我做他的舅舅,从来不敢他说一句话。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