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782
  已被烧化,只剩下了一条屋檐。吴福当时就坐在地上,垂着胖肚皮,放声大哭:混蛋,混蛋,这下子完了。
  吴福对司马迁说,那金屋子动不得,是皇上小时候答应陈皇后,长大了就娶她,就“金屋藏娇”。皇上娶陈皇后时只送了她这间金屋子。金屋子很大,里面摆着木俑式的小玉人。陈皇后给打入冷宫,也没忘了把这金屋子带去。陈皇后死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念想。这些混蛋、王八蛋干什么不好,怎么想起来拿它化金子?吴福说:中书令大人,你帮帮我吧?不然我就死定了。
  司马迁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吴福说:我一求东方朔,他就跟我开玩笑,不说正经的。在皇宫里,他最佩服的就是你,不管你怎么看不起他,他对你都是那么恭敬。你得帮我,求东方朔在皇上面前为我说个情,不然的话,我死定了。
  司马迁答应了吴福,帮他求东方朔。
  刘彻大怒,变了脸色,难道宫人还有谁不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他小时候只有五六岁就创出了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就决定娶阿娇,用一间金屋子藏起阿娇,让阿娇成为自己的女人。五岁时他就是男人了,就知道占有女人了,他们怎么就不懂得这是皇上的过去,是男人的历史?他喝令要把那几个焚化金屋子的人斩首,要砍去吴福的脑袋。
  东方朔就拍手大笑:对啊,对啊。一定要砍了他们的脑袋才行,而且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金屋藏娇”的故事,这下子就有大结局了。
  刘彻看着东方朔,只有这个小人儿总跟他玩玄虚,弄聪明,耍诡计。他能容忍东方朔,因为东方朔的聪明总是被他看破,他就显得更聪明,是天下少有的智人。
  刘彻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东方朔说:一个小孩儿说了胡话,说要金屋藏娇,长大了就娶了那个女孩,后来不喜欢人家了,就给了她一间金屋子,那金屋子修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只鸟笼子,活人是钻不进去的,更不用提在那里过日子了。照这么看,那小孩儿说的金屋藏娇,他是没做到,是糊弄人家,把人家扔在冷宫里。这种事说不得,说不好,说不清。不说它,人家也就渐渐地忘了。只记得小孩时,那是个良好的愿望,不算是说胡话。谁知道后来那个女人死了,还烧了金屋子,再杀几个人,这故事也就完全了。你要听说这故事,觉不觉得这个人是个暴君?吴福呀!你这个人真该砍头,让有情有义的皇上成了一个无恩无德的暴君,你可是罪该万死呀。司马大人,你要写《武帝本纪》,肯定从“金屋藏娇”写起吧?本来,那故事没有结局,这会儿可有结局了。
  刘彻瞪眼看东方朔,好半天才说:吴福,带着你的人,给我滚下去!
  这一天晚上,刘彻手里握着酒觯,来回踱步。他脊梁弯了,人也老了,想着过去的故事,儿时的欢乐如潺潺溪水流淌在心田。阿娇很任性,她总说我是小屁孩儿,到我二十岁,她还说我是小屁孩儿。在宫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么叫我,连母后都不这么说。阿娇喜欢我给她梳头,我答应过给她梳一辈子头,可是你别忘了你是一个皇帝。最可悲的就是你是皇帝,连一件最平常的事也做不到……
  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衰老、懦弱,渴望强健,渴望年轻,渴望用金钱换来生命,渴望神仙方士能给他带来活力,那些神奇的传说与古老的故事使他分外激动。他像秦始皇一样步入了一个怪诞的世界,渴望虚幻,拒绝真实。
  刘彻用手捧着金屋檐,翘出的檐角还在,屋檐下的房屋化成了梦,黄金屋没了主人,成了悲惨结局的牺牲。那个“金屋藏娇”的故事作为一段历史将永远流传。刘彻声音喑哑地说:阿娇是我的,她是我五岁时的女人,你明白吗?
  司马迁很少回家歇息,在家时他总写书,苦思冥想,写他的《太史公记》。妻子依偎在他身边,很小心,脸憋得潮红,不咳嗽,咳血,一片片儿地整理着竹篾。每逢司马迁写完一段文字,她就抄写一段。还有外孙杨恽,也跟着抄写一遍。杨恽用小片儿的竹篾抄写,让她的母亲用金丝彩线编起来。他拿来竹篾给司马迁看:外公,你看我的《太史公记》,是个小的,跟你的不一样。司马迁笑一笑,妻子抚摸着竹简,像与司马迁交流,像与他亲热。妻子说起《太史公记》里的故事,跟他交流。书中的人物又鲜活地在司马迁眼前走动着。他对妻子讲张汤,讲张汤小时审老鼠,讲张汤在狱里的所作所为,也讲张汤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问,你说,这种人值得一写吗?
  妻子是才女,声音很温柔,总用她的温柔使司马迁坚定。她说:大汉王朝有皇上,有刘屈氂、田汀灿旭加ぁ⒐喾颍欣罟恪⑽狼唷⒒羧ゲ。沟糜幸恍┡耍姓盘馈⒍剿罚灿心恪S辛苏饷葱┤耍攀谴蠛和醭?br />
  司马迁坚定了主意,要写《酷吏列传》,他原来有点担忧,从前人们写史,只记载那些堂堂正正的大事,史官不写卑鄙、龌龊,不写乱伦、淫乱,不写宫闱秘事,不写朝臣谋逆犯上,历史就蒙上了面纱,变得羞涩正经,像是处女。司马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历史。
  每逢睡下了,妻子就用手去抚摸他,抚摸有了变化,抚摸他的头发,头发花白了,渐渐地白发越来越多。抚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变得宽阔了,能容纳下天地,容纳下历史,只是容纳不下邪恶和苦难。他的脸变胖了,没了胡须,脸相也变得如豪富人一般。妻子抚摸着他的胸膛,手轻轻地抚摁他的心窝,心跳慢了,血流得不那么急了,没有了冲动,没有了欲望,没有了对于生殖的迫切渴望。皮肤变得细腻了,说话的声音也尖细起来,自己也知道这声音不是他的,他很少说话,或是压低了嗓音说话。他在府内沉默着,来去踱步,似乎只是寄居之人,而不是这府邸的主人。他用钱买了一些花,种在府内,他的手颤抖着,抚摸着这些花,心跟花一样感受抚弄。妻子留意不抚摸他的下体,那会让他羞怒。司马迁有时睡得很熟,睡梦之中他就又是一个刚健的男人,用一生跟刘彻拼争,争着做一个叱咤风云、主宰历史,把握命运的男人。恍惚之间他就是陈涉、吴广,就是刘邦、项羽,就是韩信、张良。他比刘彻更有智慧,更雄悍,更刚强。睡梦中的司马迁是奇怪的,头脑是男人的。梦想是粗犷的,眉头紧皱。身体却仍是女性的,斜卧着的身体像女人的屈就,等待着男人来顾盼。有时司马迁佯睡,妻子的亲密他能一点点儿体会到。妻子是渴望,渴望他的爱抚。司马迁就回过身去,似梦若醒地搂住妻子,抚摸她感受她,手是细腻的,像女人般细腻,那抚摸就温柔,就体贴,没有男人的粗暴与狂热,也没有蹂躏,没有强暴,失去了两性间的感受。妻子就身体觳觫着,体验着珍贵的温存。
  司马迁喜欢美色,能注意到生活中一些细微的变化。他挑剔着妻子的衣着、佩饰;挑剔着她的音容笑貌。他一举一动都显得精细、做作、小心,他会替妻子理下一根乱发,为女儿置办一件新衣,给外孙弄几支蒙恬笔,而且要唠唠叨叨地告诉外孙,蒙恬笔要比别的笔好用许多。司马迁吃东西变得挑剔了,用筷子挑拣鼎里面的肉,尖声地说:太腻了,太腻了。他会每吃几口就左顾右盼,用手小心地擦着嘴,再也不允许衣服溅上油污。他有时令人不能容忍,为一件小事发脾气,对着妻子和女儿尖声吼叫,眼睛就眯着变小,嘴里不断地、尖刻地吐出一串串的话来。他是骂人,骂人时总骂出道理来,用文章典籍来骂。他会说愚蠢,会说可恨,但不会骂市井俚语。骂得累了,就闭眼歪头叹息。这时夫人就安慰他,劝他别生气了,他就说这个世界太污浊了,简直让人不能忍受。他吵着骂自己的女儿,夸张地用食指指点着她,说:别人给我气受还行,你就不行!你就不能给我气受,你是我的,你为什么要把鼎里的汤弄得那么多,那么烫,那么油腻?你不知道我不喜欢油腻吗?
  他有时高兴了,就把妻子和女儿叫来,要她们穿上衣服,在室内走来走去。这做法有点像刘彻,但又与刘彻有根本的不同。他会唠叨着说,衣领要开低些,显得女人丰满些,走路和姿势要华贵些。皇宫里的女人,要想看哪一个高贵,看她走路就可以了。卫子夫不行,她走路是走给别人看的,一看就知道她出身卑微。李夫人也不行,一走路就知道,她骨头轻,不凝重,就不隽永。都说走路最好看,一看就知道祖先三代一定是贵族的,是陈皇后阿娇,可惜我没见过阿娇。司马迁很细腻地同妻子、女儿讨论衣服,说衣服的式样,说衣着佩饰。一旦他高兴起来,声音就尖尖的,话说得很快。
  司马迁要写书了,就把自己关在室内,一个人来回踱步,越走越急,对自己呼吼,跟自己说话。他说,皇上,这件事做得不对!田汀幸馀扇嗽隍4ㄉ⒉级瑁莨喾蛴谒雷铮馐俏芟荨T蚴邱加び牍喾蛏瞎圩樱堤锿‘不治黄河,淹了几省良田,死人万千。田汀凶铮∷韭砬ㄔ傺ё呕噬系挠锲担核韭砬ǎ馐悄闼档穆穑空馐悄愀盟档穆穑克炙担牵沂鞘饭伲韭硎鲜怯杏菔贝氖饭伲ド仙蔽铱澄抑镂揖抛逡裁皇裁础K值蜕杂铮颐挥芯抛辶恕K盗苏庑俅笊厮担噬希锿‘是佞臣,是大汉的佞臣啊!他又盘诘自己,司马迁,你有这个胆量吗?你连卵蛋都给人割了,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看你老婆和女儿瞅你那神态,你就知道,她那不是看男人,不是看女人,整个就是看一个不男不女。好啊,好啊。你阉割了我,我就阉割你大汉历史。你是男人,看谁是男人?
  他像疯子一般来来去去,用笔向空中指指点点。看吧,不管你用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你也会死掉,等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你也看不到《武帝本纪》。
  任安从不来看司马迁,自从司马迁出了狱,就再也没与任安来往过。司马迁的妻子说:你如今是吏禄两千石的高官,任安倾其所有,拿出十万钱来救你,这是情分,你要不要还他钱?司马迁说:一定要还钱,还要去道谢。
  司马迁就给任安送去了十万钱。任安家府第很小,他在家,但打发家人出来说,请司马大人回去吧,他不想见司马大人。司马迁有点疑惑,为什么不见呢?任安的家人说,司马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要员了,大人是北军使者,不方便与司马大人见面。
  司马迁很失望,一边回头走,一边说:就这么不见了?就连面也不见了吗?他觉得任安有点小心,而且小心得过分了,做北军使者,小心是必要的,可不至于连面都不见吧?想想也可能有原因,他知道司马迁不会老老实实,也许还会因写书再获大罪。司马迁说,我不会连累你,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好好做你的北军使者吧。
  家人问任安,大人最该见的就是中书令,如今中书令大人跟东方朔一样,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宠臣,皇上有时还把他们带入内宫呢,还有谁能得到这般荣宠?大人对中书令有恩,他一定会关照大人的,何不与他好好交纳呢?任安说:他欠我一份情,就让他总欠着吧。
  皇上命令李广利来宫中,要跟他说征战匈奴之事。
  李广利踌躇满志,说:要是兵分三路,用三十万大军,就可以把匈奴单于赶到大漠深处。要是皇上愿意,可以把匈奴人都擒获回来,要他们做汉人的奴隶,那样匈奴就更弱小了。刘彻倾听着李广利的话,说:是个好主意。身边的东方朔和司马迁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皇上说:你这次不是要消灭匈奴,把匈奴单于给我打走就足够了,你带三万兵去。
  李广利愣了一愣,再问一句:大将军不去吗?
  刘彻说:大将军生着病呢。
  卫青是在生病,但是还有别的将军呀。李广利不敢再问。司马迁想说话,东方朔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司马迁就没出声。
  李广利走了。
  刘彻问:司马迁,你想说什么?
  司马迁说:有那么多次征伐匈奴,如今匈奴已弱,再打下去,就要劳民伤财。从前用李陵、霍去病轻骑远袭,是要威慑匈奴。如今匈奴已弱,何必再战呢?消灭不了他,又杀不死单于,再战就要劳民伤财,有什么用呢?
  刘彻笑了笑,看着司马迁,挥了挥手,要他和东方朔退下。
  司马迁问东方朔:你为什么不说话?三万人征匈奴,不是战败,就是徒劳,这种事怎么能干?
  东方朔说:这一战,只为一件事,就是杀死李广利。
  司马迁心一凛,马上明白了,东方朔的话是对的。但他又来了犟劲:为什么这么做呢?要想治李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