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938
  司马迁看不起东方朔,说,你除了奉迎讨好,还会什么?
  东方朔说,你不会奉迎讨好,再会别的,又有什么用呢?
  两人一直斗,斗得不分胜负。
  张汤来时,两人正斗呢,张汤求见,刘彻心情正好,就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他一来了,没什么好事,一准是烦心的事儿。
  张汤来了,站在殿上,一言不发。
  这很少见,张汤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哪。刘彻问,有什么事儿吗?
  张汤跪下了,说:求圣上饶过微臣的大罪。
  刘彻不解,问,你有什么罪过?
  张汤说,微臣弄死了窦婴。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傻了,连刘彻都呆了。他长嘘口气,好久才说,新鲜,真的很新鲜,你说说,你是怎么弄死了我的舅舅的,你说呀。
  有杀气,有杀机,刘彻的眼里有杀气。张汤更卑微了,轻声说,我觉得,只有我下手,才能使皇上不为难。
  刘彻哦了一声,回头看东方朔与司马迁,说:听听,听听,我很为难,我怎么为难了呢?你说,你说呀!
  张汤说:皇上不能下手杀死窦婴,但窦婴必须死,所以张汤才替皇上做了这件事儿。
  刘彻不语,眼睛盯牢张汤。这个卑琐小人,这个狗东西,竟敢私自处死窦婴!你怎么想,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大汉天下是他自己家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司马迁与东方朔都看着张汤。司马迁觉得很意外,张汤那么谨慎,那么小心,做事滴水不漏,这次怎么这么鲁莽?
  东方朔不语。他很赞赏张汤,张汤杀了窦婴,是他意料中的事。
  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发怒了:大汉有刑律,朝臣犯了罪,也可以拿三十万钱免死,窦婴是谁?三朝元老,还是我的舅舅。你是不是想杀光我的亲人?你为什么杀我的舅舅?人人都想害我,你也跟着凑趣吗?
  张汤很老实地站着,不说话。
  刘彻生气,走来走去。
  司马迁想,皇上也许会问他,如何议张汤之罪?他心里涌上一阵快意。好啊,那就让中书令大人依照古人的典籍,来议议你这个廷尉的罪过吧?草菅人命,十恶不赦,就得杀了你。他心里很快活,心也跳得很急。
  刘彻站在张汤面前,大声喝吼:你怎么不说话?
  张汤长吸了一口气,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气极了,又回去坐下,手微微地敲着榻上的龙头,龙头被敲得咯咯响。皇上还有一个习惯,每逢大事,就会左顾右盼,像看什么,找什么,但却又目无定视,目无所视。他说:我就问你一句,为什么杀窦婴?
  张汤说得很慢,一字一句:窦婴拿了一道诏,说是先皇的,皇上剑劈了这道诏,诏肯定是假的,不然皇上就是不孝之人。窦婴用假诏,自己后悔,甘愿服罪。他说,他对不起皇上,想要自缢。为臣就给了他毒药,让他一死。窦婴虽是自己愿死的,可死在牢里,就是我杀的。窦婴不死,皇上为难。窦婴一死,皇上就不难了。
  张汤突然跪倒,声泪俱下:皇上啊,杀窦婴,就是断皇上的手腕,切皇上的手指,十指连心,皇上心痛。皇上无法切自己的手指,这种事总得有人干,张汤就替你干了。反正在世人、朝臣的眼里,张汤就是个坏蛋、小人、酷吏,是个坏事做绝的小人,那就让张汤再作恶一回吧?
  还真很有感情,也是声泪俱下,让人觉得很感动。这种情形常有,有人激情万分,声泪俱下,别人也觉得是真情实意。像司马迁看到的东方朔诙谐嘲谑下的众人,笑得开心,笑得惬意,但让你总觉得那笑不是发自内心,不是开怀的笑,明媚的笑,总有些应景之意。
  张汤此时让司马迁觉得害怕,更有些畏惧,觉得他这个人阴森、恐怖。
  刘彻这一回沉吟了许久。
  司马迁摸不透刘彻的心,总觉得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此时刘彻心情究竟怎样?还是捉摸不透。他眼光不看张汤,只注视着头上的宫殿藻井,咬合的木榫搭架起了宫殿,每一块木头都相互依存,相互依赖,支撑起壮丽,搭就了堂皇,每一块木榫都不可或缺。
  刘彻看着藻井,在他眼里藻井就是宫殿,就是世界,就是大汉帝国。他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张汤献上了那张帛,说:皇上啊,窦氏是您的舅族。窦婴做错了事,可他是正直的,善良的。皇上就念在窦婴一死的份上,放过窦氏一家,好不好?
  张汤泪眼婆娑,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刘彻突然大怒,吼叫着:下去,在殿下跪着,跪上三天三夜。想想你做错了什么?我要听你说自己的罪过。别再告诉我,你是替我做了什么事!
  张汤就下去,在殿外跪着。
  吴福和身边的人都不敢说话,张汤这一回算是完了,必死无疑。就连东方朔也觉得没法插嘴,盛怒的刘彻像一头疯狂的吼狮,殿内回荡着他的狮吼。只要他再吼几句,张汤就会人头落地。刘彻要他跪着,就是想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没人看那一张帛,刘彻不看,也没人敢看,窦婴临死之言,必然哀伤,他说些什么早已无关紧要,这个人已经死了。
  刘彻脸色变得慈和起来,挥手招司马迁和东方朔,让他们过来坐下。刘彻很和气,仿佛眼里有雾,雾如迷梦,梦在童年:我小时候,窦婴得父皇宠爱,是最得力的大臣。他不像田汀看渭宋叶夹Γ醋盼遥拖窨醋糯蠛旱淖诿恚话盐业毙『⒆涌矗芄Ь矗磺捉N也幌不端掖永淳兔挥邢不豆加ぁW炖锼底挪幌不叮劾锶匆骼帷?br />
  刘彻说:其实男人就该有点脾气,像灌夫,像窦婴。我一开始不大理解他,他对我那么敬畏,可做了我的丞相,却要天天说我的不是,这让我很生气。有一回,我跟霍去病在上林苑射猎。霍去病的马头冲过了我,一箭射死了一头鹿。兵士们以为是我射的,就高呼万岁。窦婴看霍去病没出声,就大吼一声,滚鞍下马,指着霍去病:你给我下马!他说霍去病犯大不敬,射猎时冲在皇上前面是罪过。先挽弓射猎也是罪过,射死猎物士兵欢呼,还不下马谢罪,更是罪过。窦婴就拔出剑来,问我:圣上,你说是处死霍去病的马,还是处死霍去病?
  刘彻摇头苦笑,说:那天折了我一匹好马,窦婴两眼瞪得滚圆,一剑砍去了我那匹马的马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霍去病早就跪在一旁,我也是太宠着他了……
  回顾像涓涓细流,在心田里流淌,有甜,有苦,有酸,有涩,死去的人就分外慈祥,缓步顽强地向心田走来。
  刘彻说:窦婴是正直刚勇之人,他是一个真男人。
  司马迁总是从刘彻的眼里看到失望,每一个好人都早夭;每一个美人都早逝;每一段深情都成追忆,人生的悲哀在无限的权力与无穷的欲望中纷至沓来。给人带来了无奈与悲凉。
  每隔一会儿,吴福就奉命去问张汤:你有什么话说?
  张汤就只说一句话:我是替皇上做的。
  吴福哈下腰,发福的身子弯腰不易:你能不能说一句软话呀?皇上也不想怎么着,你就说一句软话,让他顺顺气,好不好?
  张汤说:我是替皇上做的。
  夜已深了,梆声回荡在宫墙、飞檐,风铃无声,宫人酣睡。只有刘彻仍坐在殿上,与司马迁、东方朔共语。夜色逼近,使灯光更明,柔和的灯光,使人心贴近。司马迁就看到了刘彻的内心,再看东方朔,也不觉得他可恨了。
  刘彻就谈起了司马迁写的书,他说:你猜,我这会儿怎么想?
  司马迁不语,他可不想猜皇上的心思。
  东方朔也笑。刘彻突然问东方朔:你恨不恨司马迁?
  东方朔笑:他这人无趣、迂腐,全身从上到下摆明了告诉你,他就是个人样子,要人都照他那样子活,你说这种人有什么趣儿?
  刘彻笑着说:这么说你恨他?
  东方朔抚掌大笑:你猜怎么?我瞪大眼睛看他,视而不见,根本就没看上他这个人。我看重的是他的《项羽本纪》、《陈涉本纪》、《高祖本纪》,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你怎么也得容忍他。
  司马迁的心蓦地一抖。难道是他错了?那个诙谐嘲谑、奉迎讨好的东方朔,竟是一胸有大志的人吗?他是文人,不知觉中就用古籍去衡量世人,认定世人的污浊不可救药,无形中就以为自己很高大。读书的幻觉与行为的卑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文人无行,说得就是这种怪诞。
  刘彻说:我最关心的,就是你怎么写当朝,你怎么写我,怎么写东方朔,还有……怎么写张汤?
  司马迁说:《滑稽列传》写东方朔;《酷吏列传》写张汤。
  刘彻叹气:我得让你好好活着,看你好好写我的那篇《武帝本纪》。
  第十一章
  天很晚,平时该要东方朔、司马迁去睡,刘彻也回后宫歇息,他挥挥手说:从前,我们常倚马待旦,枕戈而眠,今天也就来一次这个吧?说罢,他就要东方朔、司马迁在旁边凭几假寐。三个人睡不踏实,都因为宫外有一个跪着的张汤。
  司马迁看着东方朔,突然想到,东方朔的处世之道是对的,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皇上,怕你也只能用嬉笑嘲谑来应付了。
  宫殿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百官也上朝了,吴福拿来了盥洗家什,请皇上洗漱。
  刘彻说:不必早朝了,告诉他们去替朕看张汤,要他们每一个人都站在张汤面前,历数张汤的罪状。数落完了,请中书令大人来向我重述,看百官都说他有什么罪。
  东方朔和司马迁来到了殿前。
  张汤的眼圈有点眍着,人也没精神。可一看见司马迁和东方朔过来,又强挺住,用手支撑着腿,看他二人。司马迁站在一旁,手中握着笔,头一次感到记录这个差事不那么光明磊落。
  百官都过来了,当先者是丞相刘屈氂。
  刘屈氂看着张汤,用食指点他两点,说:你呀,你呀。
  司马迁写完了这四个字,竟没了下文。
  刘屈氂颤颤地抖着身子过去了。
  再就是田汀L锿‘看着张汤,两人面对就有趣儿了。这两人长相接近,胡须也长得差不多。
  田汀缸耪盘浪担耗阕隽舜硎隆q加な侨铣迹质腔始夜笃荩谴虿坏茫夭坏茫辈坏玫摹D闵绷笋加ぃ凶镅健?br />
  再上来了卫青,大将军卫青有点老了,又多病,近来很少出门,只是坐在家里,呆看着墙上的一幅大汉匈奴边境图。只有大将军卫青才有和皇上一模一样尺幅一般大小的地图。卫青看着张汤说:你是廷尉,我佩服你。可你杀了窦婴,我恨你。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判断。有的人怒斥张汤,说他草菅人命,说他十恶不赦。这些人平时见了张汤总是言笑甚欢,十分亲近,这会儿觉得张汤已经失势,皇上不杀掉他,也一定会罢免了他,又是皇上要大家斥责他的。趁势做出个正义在胸、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什么不好?
  司马迁记下了许多话,越写心里越明白,原来皇上是要他来看百官丑态的,众人之中,只有平时与张汤素无来往的卫青等人还能说几句正直的话。否则,天下可就只剩下刘屈氂、田汀髁恕?br />
  众官正斥责张汤,就见吴福从宫中急急而来,他来到张汤面前,问:张汤,皇上问你,你有罪吗?
  百官听得清清楚楚,张汤说:我是为皇上做的。
  刘彻要议张汤擅杀窦婴之罪,百官鱼贯而入,一个个不敢喘大气。只有田汀胛狼嗷顾阏蚨ǎ狼嗌砭僬剑杂诔⒅猩樗谰觯缇筒淮笤谝饬恕L锿‘是每逢大事,总要拿出自身的分量来给皇上看,给百官看。
  刘彻看着司马迁。
  司马迁记下了百官质问张汤的话语。
  刘彻说:窦婴是谁?是我的舅舅。张汤有本事,他一个人就把大汉朝的大事给办了?把我的舅舅在监狱里给弄死了,你们听听,听听张汤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是为我干的,我要你们去问罪。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司马迁,你给我念念。
  司马迁不愿意做中书令,把皇上的口信学说给大臣,让大臣们去办事,或是把大臣们办的事儿学说给皇上,这活儿,让许多人垂涎不已,但司马迁不愿意干。文人的骄傲让他看不起谄媚讨好、说话低声下气的人。可他这会儿偏偏就是他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
  一听说丞相刘屈氂,刘彻就很认真地抬头看。这个丞相是一个从不出错的人,刘彻是不是希望这一次刘屈氂会弄出点错儿来?
  司马迁说:丞相刘屈氂说,你呀,你呀。
  刘彻瞪着眼问:完了?
  司马迁也几乎要笑,强忍住笑说:丞相一字千金,只说了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