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861
卫子夫看着他,有些不解,这不再是那个恩爱有加的刘彻了,或许是因她年老色衰,就恩断爱弛了,她不敢再说。
这时有边报来说,匈奴训练骑兵的人不是李陵,是李绪。
刘彻愣了愣,错了,李绪不是李陵。是他做错了?他问吴福:李陵一家被处死了没有?吴福说:昨天夜里就都给处死了。
卫子夫不敢看他,刘彻生气了,眼珠子红了,可没人敢说皇帝做错了。卫子夫想说,她把这天下看成是刘彻的,也看成是太子戾的。但她不敢出声,刘彻正在火头上,谁敢出声?她是平阳公主的歌舞伎,能做皇后极是意外。儿子能立为天子,子以母贵,更是天大的荣宠。卫子夫温柔、贤惠、善良,就是没有皇后的高贵与倨傲。而在整个大汉王朝,自从没有了王太后,能规劝、说服刘彻就只有她皇后一人了。很可惜的是,卫子夫绝对做不到。刘彻不愿意承认错误,每逢做错一件事,他就自己宽慰自己:车行路上,难免有落辙之处,这不算什么。
刘彻喜欢听李夫人说话,李夫人对他说,他做得对,抵抗外侮,才是最重要的国事。李陵投敌就是没气节,做臣子的可以没钱,可以没能力,但决不能没气节,一没气节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悄声说:你杀了李陵一家,是对的。谁背叛大汉,谁就一定要死。再说你是男人,男人从来不会做错什么事。刘彻的心情好些了,决定处理李陵叛事,他讥笑自己,还派公孙敖去边境接李陵,这种事可不是一个大汉天子该做的。突然想到了司马迁,那个因为李陵而落入监狱的太史令,他就轻轻地嘘了一口气说:杀了他。
李夫人根本就不知道刘彻想杀谁,听了这句话就应声附和,说:你想杀谁就杀谁,大汉天下是你的。
汉武帝刘彻身边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是一个闲人,叫东方朔,这人做官做不明白,每逢决断大事,丢三落四,又行为不甚检点,御史大夫曾一日上三折,参他为官失仪,行为失律,处事失礼,量刑失据。
刘彻就召他进宫来,大怒,把竹简丢下,要他去看。刘彻喊: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该处你个什么罪?
东方朔捡起来竹简,看了好半天,说:皇上,这很好办呢,这应罢官,然后处刑。
刘彻一愣,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问:你说,该处你个什么刑?
东方朔脸上微露笑意,说:圣上,我看该处极刑。
刘彻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就问:怎么处极刑?
东方朔沉吟了一下,说:这人给大汉丢脸,应该砍头,奏折上说他犯有四条罪,那就砍他四回。
这时刘彻也知他是说笑了。心中好笑,就问:你一个矮胖子,只生一颗脑袋,怎么能砍四回头?
东方朔说:一旦上了刑场,就列数四条罪状。为官失仪,砍头;行为失律,再砍一回;处事失礼,再砍头;量刑失据,又砍。只不过陛下得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行刑人,这人最好是太尉田汀灰谖⒊嫉牟弊由咸咨霞柑跗恋奈饔蚪鹚看锿‘就会砍了,他舍得砍微臣的脖子,可不舍得砍坏那金丝带,准保能罪分四等,砍我四回。
刘彻大笑,要东方朔把手中的竹简递上来,说:好啊,这一次就饶过你吧。
东方朔不递竹简,反把竹简打开,摆在地上看。看他低头撅腚的样子,十分滑稽,刘彻就笑起来。东方朔忙碌着什么,用手指蘸唾液,擦竹简。
刘彻十分好奇,说:干什么呢?拿来,拿来。
竹简被恭恭敬敬地递上来,刘彻一看,不禁失声大笑。东方朔把这十六个字给改了,每四个字中改掉末一个字,变成了为官失“丶”,行为失“彳”,处事失“礻”,量刑失“扌”。
刘彻低声问:你戏耍我?怎么敢改奏折上的字?
东方朔不慌不忙说:不是,微臣改它是有原因的。陛下看哪,这‘为官失仪’嘛,我只是失了一点儿,就少了一个点儿。‘行为失律’嘛,可是很严重,失去了条条儿,我只剩下人。‘处事失礼’呢,我着衣都不像是大汉官员了。还有‘量刑失据’,我看我是没官架子,心灵手不灵,有心无手啊。
刘彻问东方朔:你怎么不好好做官?
东方朔说:不愿意做官。问他愿意做什么,说,什么都不愿意做。刘彻乐了,禁不住发笑。怎么遇上这么一个货?
从此刘彻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东方朔带着。一次,与东方朔一路走一路说,刘彻坐在车上,东方朔在车下,人比车轮还矮,车轮滚人也滚,两条腿就像车轮毂中的辐条,挪动得飞快。再过一会儿,一回头,东方朔没了,细瞅瞅,人挂在车板边。刘彻微笑:这可是大汉天子的车,不是你坐的。
东方朔笑答:车是大汉天子坐的,后板边蜷着一个东方朔,也不为过。
刘彻笑笑,不再说话了。从此东方朔在长安宫里也可以搭着刘彻的车驾,挂在车厢旁四处逛。朝臣都知道皇上宠爱东方朔。
刘彻下令要杀司马迁,东方朔很正色地说:好啊,好啊,最好圣上传令,把司马迁写过的那些文章都收集起来,全都烧了,就像秦始皇焚书坑儒,天下的人就都知道皇上不喜欢文人啦。
刘彻变了脸色,说:你拿我跟秦始皇比?
东方朔说:对呀。秦始皇有几大功绩,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天下车同轨,学同文,他做下的大功绩,有一些皇上您这一辈子也做不到。可秦始皇有一点比不上您,秦始皇跟匈奴开战,可没您这么气派,动不动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军队开上去,一打好几年。他也没您这么大的功德,一心要把匈奴打跑,打得匈奴单于找都找不着。秦始皇这一生做得最差的一件事,就是焚书坑儒。皇上要是真杀了司马迁,再搜遍天下,烧了他所有的文章,你可就比得上秦始皇了。东方朔边说边笑,还翘首顾盼。
东方朔是嘲讽他,说他容不得文人。刘彻心想,我杀了他不难,只是给东方朔这种诙谐小人留下口实,给天下庶民讥讽,嘲笑,说我残暴,不能容人,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就放过司马迁。刘彻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要心有不甘,当即处死。
任安来到司马迁家里,告诉司马迁妻子,皇上下令处司马迁腐刑。他踱来踱去,说: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司马迁妻子流泪,失神地念叨着:晚了,晚了,要是送进狱里的那几个女孩子不被发现就好了,能与她们交媾就好了,给司马氏留下一个后代就好了,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任安说:我去求刘屈氂。
丞相刘屈氂命管家出来待客。任安说:事儿很急,请求面见丞相。管家说:丞相不舒服。丞相传令,北军使者乃是朝廷重要臣子,掌管北军,不得与朝臣私相交纳,丞相请北军使者自重。
任安央求说:请禀报丞相,求丞相为太史令大人说话,免受腐刑。管家说:大汉刑律,无法更改,皇上说话,丞相怎么敢不听?
任安怏怏而退,他不甘心,又去田汀锨蠹?br />
田汀胨汉蠡乩龋锿‘宽衣肥袖,正坐在那里垂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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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说:求太尉大人说说话,救救司马迁。田汀挥铩H伟菜担馐巧拦赝罚敬笕顺鍪志攘怂欢ɑ岣卸鞔鞯隆L锿‘还是不说话。
任安说:太史令只能用笔写史,决不会妨碍太尉行事,他只是一个记史的文人;太尉救了他,天下人都会知道,太尉是做了一件好事。田汀故遣凰祷啊?br />
任安心里有火,但表面上很谦恭,对着田汀├瘛K偎担锿‘举起手指来,嘘了一声,暗示他噤声。田汀舾顺断撸妥弦惶跤憷础S愫芊蚀螅诨乩鹊氖迳媳奶L锿‘扯着线,鱼在手下甩尾,挣扎。田汀靡獾匦Γ禾桑。吭趺刺阋菜蓝恕?br />
任安看着那条鱼,心里蓦地醒悟:鱼身上脱落了很多鳞片,鱼嘴处被扯裂开了,看来是不止一次地被钓上来。线扯得长久,鱼无力挣扎,就只剩下张嘴长喘的劲儿。田汀担喝四兀荒芟裼悖患切裕浅圆患谴颍浅圆患撬馈D憧凑馓跤悖铱墒堑錾侠春眉复巍5錾侠丛俣氯ィ灰阆氲觯湍艿錾侠矗嫉靡凰馈?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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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摇头,完全明白田汀谑裁凑螅皇撬荒芩担辉杆党隼础L锿‘看着任安,说:北军使者有什么事儿,肯对我说?讲啊。任安说,生死关头,太尉不救他,谁还出手救他呢?田汀担韭泶笕耸钦司樱痪日司樱炖砟讶荨V皇俏椅薹ㄋ祷埃婵上О N椅薹ㄎ祷啊N裁茨兀吭谒劾铮抑皇歉霰氨尚∪耍桓鲻祸罕拔鄣男∪恕R桓鲂∪耍趺茨芏曰噬辖簿拥氖欠悄兀坎恍邪。恍小H伟菜担韭砬ǖ米锪颂荆胩灸钤谒歉鲅灾说姆侄稀锿‘苦笑:血性?自从我做了皇上的舅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血性了。你有血性,好啊,你血性旺了,谁买你的账,当你是谁?你是个男人?世上的男人早就死光了,活着的只有假男人。皇上要我去处死李陵家人,我不忍心,不愿做那种丧良心的事儿,皇上有命,我不能眼看着李家人死在我眼前,我受不了。我要狱官自行其是,他杀了李家人,我不杀人,我是田汀锿‘做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安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也是文人,文人的脑子怪异,总是在脑子里想着哪一个人,来比较眼前的田汀L锿‘说,你是司马迁的至交,你尽力了,可惜你无力回天,你就让他死,或者是受腐刑吧?
朱乙又成了司马迁的牢友,他笑嘻嘻地说:你完蛋了,他们想要杀你,就是不死,你也得变成一个阉玩意儿。
朱乙褪下裤子,用手理弄着他的阳物,咧开嘴对司马迁笑,说得淫秽:这玩意是啥?这就是男人,是男人的精气神儿,没了这个,你还活啥?头也耷拉了,人也女声女气。咱是男人,不给他这机会,他要弄死人,咱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
司马迁最讨厌有人在耳边聒噪,恨不得掐死这个矮子朱乙。一旦面临生死抉择,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一死终了此生,有什么可怕的?
朱乙坐在他对面说:你要自杀,我帮你。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石来,对司马迁说:你看这块玉,有两个小眼儿,一边是毒药鹤顶红,只要你舔一舔,立即就死;一边是麻醉药,这可是扁鹊弄出的麻沸散,你要不想死,就吃这个。你记着,别弄错了。
司马迁惊诧地看着朱乙,不明白朱乙怎么会随身携带着这两种药。
朱乙喟叹:干我这个的,有时候就到了节骨眼儿,那真就是生不如死。喝下鹤顶红,一了百了。有时受了重伤,就用得上麻沸散。
朱乙把玉石放在司马迁手里:拿着吧!你是个好人。
人的生命总有紧要关头。面临着生死抉择,文人的心是丰富的,因而也比别人脆弱些。悲痛来自内心,但头脑总是跟不上内心,时时与内心背道而驰。内心熬煎着,痛苦着,可头脑里闪过的,却是从古至今的许多人物,这些人翩翩而至,纷至沓来。先是黧黑脸膛的禹,大脚板,赤脚跣足,匆匆行走着,江河在他身后变成了一条条柔顺的带子,飘浮缠绕,是禹治水疏通了河流,人们才能高歌吟唱,大江东流去,百川归海。禹治水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的妻子涂山氏站在门外望归,痛苦地吟唱着:咿呀,我盼望着我的那个人呀。这大概是自古以来最早的能够流传下来的情歌,简单而深情。他又看见了孔子,一个手扶车轼皱眉凝望,行走在旷野上的人,疾风劲雨打弯了孔子的脊梁,吹白了孔子的鬓发,他的额头和长吻仍是向前努突着,拼命地面向前方。他能看见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用铁条烧烙着竹简上的字,烟刺激着他的双眼,泪眼模糊,颜回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体会着孔子的文字。司马迁的心隐隐作痛,头脑超越他的躯体,飞翔至亘古,头脑不愿与心灵一同承载痛苦,只愿理性地追随先贤哲人,没等身体宣告痛苦的到来,头脑就已背叛心灵,独自翩然而去。中国文人也就从司马迁起,头脑的思考变得超然、清醒、独立,而身体却一直污浊、丑陋、卑微,身体的屈服与思想的孤傲形成极强烈的反差,头脑越聪敏,行为就越卑微,贫贱。当文人的思与行强烈对立时,行就存在,思就缥缈;当行与思渐趋一致时,人就变得媚俗,低能。而为了掩饰人格的分裂,时常用思来作为虚饰,炫耀,表白,用以掩饰行为的卑鄙,污浊,下贱,说得越是冠冕堂皇,做得越是一塌糊涂。文人也从不愿内省,一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