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759
对他笑笑,说,你看外公写的竹简了吗?杨恽说,看了,外公写的那一篇刺客列传写得真好,我看了直流泪。妻子劝司马迁认个错,承认过失,向皇上认错,也不算什么。你只是一个史官,不愿曲意讨好圣上,便说了几句话,替李陵喊冤,李陵平时与你从无交往,你只想直言,是史官的责任让你说话。其实李陵该死,他投了匈奴,就是该死!你这么一说,皇上会放过你的,你不是说过吗?皇上很欣赏你的文才,说你是当世奇才;你是奇才,皇上会爱惜你的。你听没听我说啊?
司马迁似乎听到了李陵母亲的叹息,眼光瞥去,李陵母亲仍坐在狱里没动,是他听错了,他根本就没听到李陵母亲的声音。他说,我说的是真话,说得不对吗?妻子哭着说,你说得对不对,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皇上,逞什么雄啊?李陵母亲说,司马大人是一个正直的人。妻子大声说,他正直有什么用?满朝文武官员没人出声,只有他一人正直,能有回天之力吗?李陵降了匈奴,李陵的家人就应受死,无一人能活,皇上心里恨李陵,决不会放过你们的。李陵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家人必死。但你以为司马大人是为李陵说情吗?
妻子尖声而笑:他不为李陵说情,难道他是为他自己吗?
李陵母亲盯住了司马迁的妻子,轻声说,是,他是为他自己。
透过牢里的昏昧灯光,司马迁能看到李陵的母亲,她的头发仍一丝不乱,脸上仍有笑容,定定地瞅着司马迁的妻子,说,你是他的妻子,难道不明白他的心吗?他想做一个好史官。
司马迁无语。杨恽问,做好史官就要下狱吗?
司马迁说是,做好史官,你就得直言;你一直言,就得罪了朝官中许多人;他们恨你,你就得下狱。杨恽说,是皇上把你下狱的,你怎么不说皇上不好?
司马迁的妻子呵斥他:小孩子,别胡说!
司马迁蹲下,看着杨恽,问:你说皇上好不好?
杨恽说:他不好,把外公下狱里,他就不好。
李陵的母亲笑了,大声笑说:小孩子说话,说得直,司马大人,看来你颇有家传,你的外孙与你一样,也是个耿直之士。
司马迁的妻子来到李陵母亲的牢前,向她行了一礼,问:你是李陵母亲?你悔不悔生了李陵这一个儿子?李陵母亲笑一笑,说,不后悔。司马迁妻子问:听说李陵力尽被擒,终于投降了匈奴。李家一门忠烈,出了一个李陵,你难道不难过?李母笑笑,说:李陵与匈奴血战,前无救兵,后无粮草,他拼死苦战,率五千骑破匈奴十万大军,你听说过大汉有过如此勇猛的虎将吗?大将军卫青有过这么显赫的功绩吗?没有,骠骑将军霍去病有过这样的功绩吗?没有。皇上最宠信贰师将军李广利,他更没有这样的功绩。李陵的祖父李广生前也没他这么荣耀啊。你说,有这样一个儿子,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大哭一场?司马迁的妻子不明白李母的心意,她愤懑、难过,才对人如此说话,她注视着司马迁,如果司马迁插嘴说上一句,她一定会住口的。但司马迁不语,只盯着李母,惊讶她怎么有这么多话说。李母说,李陵必死,死在战场上,就又是一个李广,又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李家人,但他没死,他不想死。他与李广不一样,与李敢不一样,他是李陵,是我的儿子。他不想死,他不死,我就得死。我得死,他的妻子得死,他的弟弟也得死。你猜我怎么想?
司马迁看她,她很镇定,发丝仍是没有一丝凌乱,她对司马迁微微一笑,说:我愿意一死。
张汤问手下人:司马迁在狱里过得怎么样?手下人说,怨天尤人。张汤笑笑,说,把你关进牢里,你也怨天尤人。他是史官,你要给他吃点儿好的,让他少些怨言。手下人低下头,踌躇不语。张汤问:是不是还有话说?手下人说,他骂你,在牢里破口大骂,骂你。张汤哦了一声,问,他骂我什么呢?手下人说:他骂你是……酷吏。张汤笑笑,手下人看他,脸色也未变,小心地问:你不生气?张汤说,我就是酷吏,他骂得对,我生什么气?手下人想再问,是不是要在狱里弄死司马迁,但看他真是神色不变,才不敢再问。张汤的妻子问,你一向最恨不理睬你的人,这一回你怎么不恨司马迁?张汤说,听说没听说过,司马迁要写大汉朝的史,你猜他会写谁?你猜他的列传都会有谁?张汤的妻子很惊讶,会有谁呢?张汤说,听说过了,他要写廉颇、蔺相如列传,写张良、陈平,写项羽、刘邦,他笔下的人物自会千古,你猜他要写我什么?张汤妻子问,他会怎么写你?把你写得很好吗?张汤叹息说,不会,他写我是一个酷吏,是一个不懂人情、不谙事理的酷吏,写我草菅人命,牢满为患,写我不通人情,刑戮太重。张汤妻子大喜说,对了,你把他下在牢里,要乘机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他就再也写不出你张汤了,你可知道,司马迁写你是酷吏,你的子孙后代都得挨骂。
张汤笑了,悄声说,你一定不知道我多喜欢司马迁写我,你一定不知道,我读了司马迁的那一篇《陈涉世家》有多激动,那是一篇佳作,任何人也写不出来。有此文笔,怎么能不流传千古?我张汤算什么?一个小吏。我比得过张良吗,那个兴大汉、定天下的大贤士张良?妻子摇头。我比得过周勃吗?那个清除吕氏一党,保住大汉江山的周勃?妻子摇头。张汤大笑,拍拍胸脯说,你说错了,我比得过他们,我绝对比得过他们,我在司马迁的史书里,地位一定不比他们差。你明白吗?知道我有什么独特之处吗?妻子摇头说不知道。张汤说,告诉你吧,我是一个酷吏,我能杀人。张良有本事得天下,周勃有本事保天下,我有本事以血涂抹天下。你说,我不也是一个奇人吗?
妻子惊得合不拢嘴,她想,从没听说过有人愿意做酷吏的,就是愿意做,也口里不说。妻子悄声说,为了出名,你真的什么狗屎事儿都做得出来?张汤说,这算什么?古人早就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了,你看那个勾践,连吴王夫差的屎都肯吃,他比我可是无耻多了,可偏就有人说,他也应该是春秋五霸之一。你信不信这世人有的是无耻之徒?信不信这种人世世代代不灭不绝?张汤说,我不能让司马迁死,他要死了,还有谁肯写我?只有他愿意写史时写什么五种体例,弄什么书啊,列传啊,本纪啊,表啊,世家啊,弄得挺热闹的。我愿意他写我,我要保住他,就是皇上要杀,我也得保住他。妻子说,你不会去筹钱赎他出狱吧?
张汤大笑,说:我要有钱,就不是张汤,是田汀恕U盘谰褪钦盘溃挥幸徽挪唤睬槊娴牧常道锊欢啻б晃那?br />
张汤的妻子叹气,想问张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做朝官的,讲究的是有权有势。权能生钱,势就是排场。又有钱又有排场,多威风?张汤妻子看不懂张汤,他做廷尉,有许多人送钱、送礼。一次,太尉田汀那字蹲臃噶朔ǎ锿‘的儿子来求情,张汤闭着眼睛,不听。求情的人一走,张汤就踱出门外,大声喝问:刚才来人都见过了谁?把人都给我叫来!当然有门房、管家,还有书童,在眼前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张汤问:田汀矣薪鹱樱忝撬昧撕么Γ贸隼矗≌盘姥劬γ凶牛笳抛抛欤裼阋谎米焱缕胰司椭狼槭撇幻睿凸怨缘卮踊忱铩⒋有淇谀贸鲆伙捉鹱永矗旁诘厣稀?br />
张汤看着金子笑了,笑得很开心,拿起一镒金子看,像不认识似的,说: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放在怀里沉甸甸的,放在袖管里还容易丢。你们几个,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几个人不敢不答,有的说:廷尉大人。有的拍马屁说:大人是两袖清风的好官。更有人说:大人从来不贪不占。张汤笑,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们,我是酷吏。知道什么叫酷吏吗?就是皇上最忠诚的一条狗,替皇上看着骨头的一条狗,我不啃那骨头,饿死了也不啃,别的狗想啃,我就咬死它。
张汤看过许多史册,他为司马迁叫好,只有司马迁才能想出这个主意来,称他是酷吏。张汤手握竹简,站在屏风前,看着屏风上的猛兽貔貅,很赞赏它的矫捷、凶狠,说:皇上需要我,没有张汤,怎么对付那些泼皮无赖?酷吏,酷吏,《酷吏张汤列传》?《尧舜禹本纪》、《留侯世家》?我张汤能与古往今来的大圣大贤写在一起,此生足矣!他很振奋,为自己能名垂青史而振奋。只要司马迁能把他写在《太史公记》里,他这一生无憾。
张汤躺在床榻上,问妻子:你说,要是没有人拿钱赎司马迁,他会不会死?妻子说:一个吏禄六百石的小官,比起你们这些二千石来,差了多少倍?他这会儿正倒霉,谁肯救他?张汤不语,想想再问:要是有人肯救他,皇上一生气,救他的人也跟着倒霉了。要是没人救他,依大汉刑律,他只能受腐刑,不然就得一死。妻子说:司马迁要死了,就没人写你了,你这个酷吏也就不能名垂青史了。张汤正色道:你以为做酷吏容易吗?你得不贪不占,看风使舵,更要心狠手辣,当今大汉只有我张汤一个人做得到。妻子说:没有司马迁,就没人写你了。又没有人肯救司马迁,受腐刑比死还难受,他绝不肯受罪。
张汤阴沉着脸,看着屏风上的貔貅,这野兽很凶猛,据说貔貅有一个特性,两只利爪尖锐无比,一旦抓攫野兽,爪深入肉,与野兽同生共死,誓死也不肯放手。张汤想:司马迁会不会是貔貅呢?面临生死抉择,他会不会为了一部《太史公记》就甘受腐刑呢?要是他不肯受罪,一心就死,张汤那一点期盼就没了。张汤想了好久,终于想出一计,他要让司马迁活下去。为了司马迁能写《酷吏张汤列传》,也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司马迁在牢里住了一年多,这一天张汤来了,张汤对司马迁笑,说:你是一个文人,文人就没骨头,最丑陋,没脑子,圣上怎么想,就是大汉怎么想,干你屁事?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劝圣上,要圣上做三皇五帝?你做梦!
司马迁看着张汤,惊讶自己从前怎么没注意,张汤这个小人一脸奸相,鼠眼眯着,嘴里还有几颗蛀牙,发黑的牙不安分地咬切着,发出轻微的吱吱咯咯的声响。这声音在旁人听来没什么,可司马迁耳聪,大千世界风飞莺扬、树啸虫咝他都听得见,听着张汤这咬牙声,真受不了。他说:廷尉,你夜里睡觉是不是也咬牙?张汤愣了,问: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思?我告诉你,你这人没夤缘。你看你,假装什么正义,为李陵说情,下了大狱,足有一年多,没人理你,谁肯出三十万钱赎你?没人。像你这种人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哪一天皇上想起来,问有没有人拿钱赎你?没有,真的没有!你说,你是不是该死?
司马迁看张汤,张汤说话时脸相很奇怪,左脸颊一动一动的,胡子就抖;右脸颊肌肉僵直着,胡子就纹丝不动。司马迁是美丈夫,人生得俊俏,声音也很有磁性,说起话来侃侃朗朗,令人着迷。张汤最恨这种长相的人。古人总说,观人看相,十分模样。说的就是:看人的脸相,就足以看得出你的内心,看得出人的品性。张汤认为那都是胡扯,长着像司马迁这俊俏模样,人品就好吗?
张汤说:太史令大人,我不愿意让你死。你要有什么法子立功的话,圣上会喜欢的。如今皇上有几处心病,我可以告诉你。一是匈奴。你可以指证哪一个大臣,就说他与匈奴勾结,我去帮你找罪证。你立了大功,就可以不死。二是茂陵。那儿有天下豪强,市井泼皮,你就说他们想造反,指出他们的罪证。叫你的家人去茂陵埋下一块石阶啦丹书啦,上面刻上字,字你明白怎么刻,你就说“汉不汉,吃饱饭”什么的,这样你就立了大功。不然你就指证郭解,你也知道皇上最恨他了,一心想除掉他。你就说:夜观天象,有一邪星直犯天垣,直冲帝星。然后问起,你就隐隐约约破解说,不说破,让他猜知是郭解。不然你就指证诸侯王,说他们谋反。反正你得害人,坑人,你这么干,就能保住你的命。
司马迁从没想到,这些肮脏、污秽的主意,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他是用笔说话的,一旦下笔,竹简上的文字便优美如画,秀颀如诗,人怎么能把所有的肮脏、污秽,用这么流畅的语言说出来,而且说得这么有条理?司马迁简直听呆了,他说:张汤,你恬不知耻。
张汤扑哧一声乐了,太史令大人,你是文人,你明白什么叫“恬”?“恬”就是一张美脸,吊着一条巧舌头。你看我的舌头。张汤向前伸舌头……悄声说,我告诉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