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
水王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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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之后再没有司马迁,如同《史记》之后再不会出现《史记》。
2005年,一个冬夜
2。李丹阳评——司马迁:梦里不知身是客
司马迁写《史记》,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字,记载了从黄帝至汉武帝约三千年间的史事。司马迁写君、写臣、写诸侯、写侠、写义、写奸佞,无不酣畅淋漓,跃然眼前,充溢着一股浑厚而明慧的气韵。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写过他自己这个“人”,更不可能写他的伟业,写他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贡献,写他作为男人所遭遇的旷世奇辱以及他宽广、博大而又自抑悲愤、困惑痛苦的内心世界。
两千多年后,有个叫高光的作家把笔伸向了司马迁,然后向世人交出了一部与《史记》的文字量几乎相等的长篇历史小说《司马迁》。高光的全部努力,就是要告诉人们司马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写作《史记》这部煌煌巨著之中和之后,其内心世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落寞、煎熬和震颤。
在一个阳光跳跃的上午,高光笑着自嘲说,我总觉得自己的形象有碍观瞻,很少出门,结果几年了,小区里的一些人还以为我是个卖肉的屠夫。
高光当然不是屠夫,但他的手中确实有一把刀,但他决不是用这把刀来割肉的,而是反身将它深深地扎入历史的脊骨,扎入大汉那辉煌阴晦高贵卑贱悲壮唯诺血性丑陋的最隐秘处,扎入中国文人最敏感最痛楚最不愿触及的魂灵深处。高光的刀在历史的经络和人物的心脉中缓缓游走,於积在历史胸腔中的那一股股污黑的血便随着他游走的刀刃潺潺湲湲地漫漶出来。
汉武帝刘彻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他孤独、苍老、衰弱,总是在梦中四处寻找那个知心、痴心、诚心,伴他一生一世的女人。那个女人斜躺着,是一个恳求他垂顾的姿势,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是司马迁,长着和司马迁一模一样的面容。
几千年来,中国文人有着浓浓烈烈的入世情结,他们拥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然而,当生杀予夺的大权系于皇帝的一时喜怒之时,自认为有一身傲骨的文人便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不那么合时宜和识时务了。而且,每到这时,他们都好像换了一个人。每到这时,他们都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感到不平与愤懑,开始感到失落与惶恐。如此,他们的一生便注定要被烙上悲剧的色彩。
司马迁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宿命。
高光不停地追问:生活中的弱者,文化上的强者,司马迁究竟活在哪一个层面上?他认为,写《司马迁》如果不能纯净,不能气冲丹田,不能全力以赴,那么就不能免去芜杂、琐碎、阴暗和艰涩。高光时刻叮嘱自己要大气,苍劲,紧追生命的主题,身怀真正的悲愤,勇于充当历史和文学的殉道者,同时又要游刃于悲怆与低语之间,若壮士那般啸风泣雨,弹铗而歌;面对血迹斑斑的摧残,心狠不起来,或狠得过度,都不可取。他还说,文学性的“性”是人,要在司马迁身上寻觅人性,让男人的雄心在他身上表露无遗,矛盾的是他不再拥有男人的根性,这是他悲哀的源头。但悲哀不可以成为一种代价,如果那样作品就浅近了,凄凉了,重蹈覆辙了。高光强调,是文化上的双向落差给了司马迁致命的伤害,迫使他深陷在悲苦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这种伤害成了他生命中的“绝症”,是他向这个世界一再发出不屈呐喊的根本原因。
高光用悲悯的目光,审视着他的司马迁,几近轻柔与心疼。当司马迁像一只可怜的家禽牲畜那样被汉武帝刘彻阉割后,他作为“男人”本身的存在就变成了一种嘲讽,一种隐喻。在世人眼里,苟延残喘的司马迁只剩下了卑微琐碎,躯壳已经残损,男人的生命在倾刻间坍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残损的人写下了《史记》这样的不朽篇章。
屈原是自我的,他可以我行我愫,可以在心如死灰之时峨冠长剑、香草环佩地投入滚滚汨罗江。但是身负家族使命的司马迁却不可能做到“两袖清风朝天去,哪怕阎闾说短长。”虽然他也能蔑视权贵、慷慨陈词,也能荡气回肠、激越千古,但他有一怕——他怕耗尽自己毕生心血、用尽自己所有才华智慧以及生命中累累伤痕撰写成的《太史公记》在血光冲天的政治斗争中化为灰烬,在充满人为与强权、偶然与变数的历史中无声无息地消匿。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这是千古以来人们认为可以达到不朽的三种方式。司马迁希望通过“立言”来实现自己乃至整个司马家族被阉割后的不朽。然而人生绝不会因为你具有不朽的信念而变为坦途,人生也绝不会因为你用尽毕生心血只想完成一部巨著而变得风平浪静。政治的漩涡、人性的残暴,总在需要之时将利爪獠牙扑到它们可以残害的人身上,不管你是无辜的还是无心的。哈姆莱特说过的那句“生存,还是毁灭”,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司马迁已遭受重创的心灵。生与死的纠缠从四面八方无休无止地压迫着他。司马迁的全部余生都生活在无穷无尽的生死抉择之中。追求不朽的极度抱负与身受胁迫的极度凌辱形成的巨大反差使司马迁备受煎熬。于是,他必须在某时某刻变得委曲求全,隐讳卑琐,诺诺不言。尽管,曾经的血性与阳刚令他痛楚,撕心裂肺地痛楚。换句话说,当司马迁在着手整理中国历史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坚韧的,强大的,可说是豪情万丈,因为他从中获得了一种浩然正气的支撑,而现实的无情又使他更强烈地体会到了生命的悲哀与沧凉。他在历史与现实中穿行,一次次从中走出来,又一次次地走回去,他信念的决绝与生命的卑微使他的行为不断落入一种狂悖的漩涡之中,因此他激烈而极端,倔犟而怯弱,因此他无法左右自己。
《司马迁》是一部充满激情并令人震撼的作品。高光将书中所有的人物都放置在历史和生命的十字路口――他们在迷茫、在徘徊、在选择,同时也在自我袒露与解剖。那种无从把握、难以预料的政治命运和遭遇,在历史深处显得那么无助和悲凉,那么摄人心魄,令所有的人在读过书后都如同历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不论是帝王刘彻还是文人司马迁,不论是丞相田汀故怯湃硕剿罚宦凼呛狼抗饣故强崂粽盘溃宦凼俏饔蚬槔吹恼佩够故窃诖竽艉诺乃瘴洌宦凼茄亩行募频睦罘蛉嘶故蔷薹判杂殖渎腔鄣牧趿辏嵌荚诮凶抛约喝松难≡裼敕牌还苁侵鞫幕故潜黄鹊摹K窃谘≡裼敕牌涞呖窈捅蓿谘≡裼敕牌涫樾醋抛约旱摹侗炯汀贰读写贰;蚍裳锇响瑁虼Ρ洳痪蜣限慰嘈Γ虬嗣媪徵纾蚩蛔跃。虮八銮笊桓龈鋈宋锞湍茄驶畹卮嬖谟诶返纳小?br />
历经心灵的疼痛与抽搐,高光用自己的文字将那段历史的悲壮、凄凉、凛傲、卑微、哀怨和无奈娓娓道来,不缓不急,却又那么真实,简约,洞明,犀利,直面生命的惨烈与重量。透过大汉皇宫腐暗昏黄的窗棱,透过那阴森骇人的牢狱之刑,透过那冷艳凄美的绝世恋情,透过那古老高亢披发踏足的远古歌舞,透过那在最好的时节最好的坡上选取的五节以上八节以下的竹节削成的薄而轻、长而密、用五彩丝线编串起来的竹简,高光让我们在心悸之余阅尽了命运的多桀、生命的迷雾、政治的凶险、人心的繁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残阳如血,长歌当哭,让你血脉贲张、爱恨难言。
梦里不知身是客,司马迁一生都以为自己在进行一项不朽的伟业,他一次次咬紧牙关强行嚼碎了他作为男人所遭受的天大的屈辱,他以为完成《史记》之后他的死就随之变得重如泰山,然而,在汉武帝刘彻的心里,他的死却依然轻如鸿毛。因此,刘彻把杀死司马迁的任务留给了他的儿子,有如给后人留下一件礼物。
可以想象,当高光在追溯司马迁内心世界的那种尴尬、无奈和痛楚的时候,他自己也无法平静下来,无法不痛心疾首,并被司马迁一次次带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地。我们甚至能看到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看到他在隆冬的写作中一次次大汗淋漓。写着写着,高光竟物我两忘,以至分不清到底是他在写《司马迁》,还是《司马迁》在写他自己了。于是他在写完《司马迁》之后,又迫不急迫地写了那个后记:“给自己一个说法”。最终,在高光看来,“司马迁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我们每一个中国文人。中国文人的根性与智性,几乎都能从司马迁身上找到影子,找到理性与感知并存的依据。司马迁在生命过程中的种种努力,成了一代代文人的生命写照。也就是说,你只能像他,你舍此无他,你只是他的一个翻版,被他一代代一次次一层层地翻印。”最终高光痛心疾首地说:中国文人的内心高洁、忍辱负重和严重的人格分裂,自司马迁始。
是这样!《司马迁》给人最大的震撼,就是让你梦回心惊┅┅
第一卷《司马迁》
第一章
汉武帝刘彻盯着殿下的群臣,轻声问:谁还有话要说?
皇上脸儿带着笑意,微眯的眼斜觑着,臣子全都雌伏,手伛在地上,戴冠的头攒攒挤挤匍匐殿下,他们根本就不是男人,甚至不是人。无法看见大臣抵地那张脸的表情,他们雌伏着,甘心这么额头抵地趴着,这让刘彻很舒服。
司马迁算不得一个大官,一个太史令,吏禄只有六百石,是个小官。他心咚咚直跳,心里翻滚着话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警句,都是针砭朝政的美文。他看见过皇上的笑容,皇上对着李夫人笑,对着太后笑,笑容和善;他要慷慨陈词,皇上会对他笑,那笑是对太史令的嘉奖,是对司马迁的赞许。看不见身前身后人的眼色,只能听见微微的呼吸声。最前排的丞相刘屈氂肚子渐渐大了,呼吸便有些重浊;太尉田汀菹鳎负跆坏剿暮粑槐本拐呷伟苍谒韭砬ㄇ埃碜庸撬洞螅还蛳拢腿盟韭砬床磺寤噬系谋砬椤H伟彩悄芸吹们寤噬媳砬榈模醭沽成献笱垌缘囊豢槿庠谔煤芾骱ΑK韭砬ㄔ趺淳兔豢吹侥强榧∪庠谔兀克饣岫共凰闶墙迹筒恢勒饪榧∪馐钦龃蠛和醭蟠笮⌒〕甲用堑男耐啡猓坏┱饪槿馓牛牛透勇宓卣鸪ぐ菜鸵谎膳隆K韭砬ㄋ祷傲耍舨淮螅菏ド希⒊加谢耙怠?br />
刘彻不在乎司马迁,一个记事的跟班,掌管礼仪的太史令,这小官儿在大汉根本就不算什么,甚至比不上跟在皇上身前身后的郎中眼熟。刘彻冷笑着:太史令想说话了,好啊,你想说什么?说吧?
司马迁千次万次地回顾这一场景,醒时梦里对他自己说,当时皇上是笑的,对着他笑。那笑是嘲弄他吗?他一个太史令有什么可嘲笑的呢?那笑是鼓励他吗?不是,最后他明白了,那不是鼓励,皇上是嫌他不知死活。
司马迁说得很有力,因为紧张,声音有一点点儿尖厉,慢慢才恢复了常态:李陵是名将李广的孙子,李家是我大汉世代名将。李陵事亲极是孝顺,对朋友也很讲信用。只要国家召唤,便奋不顾身,为国家排忧解难。
刘彻冷笑:你想说什么?直说啊。
据说景帝时廷尉“苍鹰”郅都上朝,专把要奏的事儿写在简上。回到家里,再把竹简上皇上准奏的事儿剜去,只留下没奏准的事儿,把它当成自己的过失,排挂在墙上。时间一久,墙上满是残缺有字的竹简。简上留下来的字越来越少了,凡有所奏,无一条不称景帝的心思,郅都就越来越得到圣上的宠爱,几乎一奏事,皇上就恩准。可郅都每天回家,还是依在凭几上,细看墙上的竹简。简片告诉他从前做错了什么事儿,天天琢磨着墙上的简片,郅都就成了先帝的宠臣。
司马迁没有郅都的心机,他是太史令,是文人,喜欢华美的文字,喜欢郑重其事,在讲明自己主张时极力说得有理有据,话就未免有一点儿啰嗦。他要说的是,李陵是一员战将,率五千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敌匈奴三万人,最后连箭矢都用光了,杀死匈奴上万,伤人无算。匈奴再调八万援兵,才重重包围李陵,他不降怎么办?他不是想降,只想先降了匈奴,再寻机回来。司马迁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李广是名将,为大汉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