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5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3      字数:4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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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太后听罢莞尔一笑,说道:“你既如此说,为娘的就放心了:这厅堂右边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经的精舍,就把这尊观音大士像请进去供养,每日里专拨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钧儿,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极为妥当。”朱翊钧说着,转头看了看窗子外边,雪花儿越筛越密,遂笑道,“这种天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儿。母后,儿陪你去暖阁里头再坐会儿。”
  “好,”李太后正在兴头儿上,笑吟吟应道,“咱正有事儿找你呢。”
  两人重回暖阁坐下,女婢沏了热茶奉上。朱翊钧心不在焉抿了一口,问道:
  “母后,你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李太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这会儿她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娘这些时一直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脑袋都昏胀了。”
  “母后不要过度劳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还有三个多月呢。要办什么事,尽让奴才们办去,你动动口就行。”
  “有些事光动口不行,奴才们办不了。”
  “什么事奴才们办不了?”
  “譬如说珠宝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转,忽然气愤地说,“上个月,你从供用库里批下二十万两银子来,为潞王的婚事置办头面首饰,按说,这笔钱也不算少了。记得万历六年你成亲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置办头面首饰,不但种类齐全,且样样都是好的,光祖母绿就买了八颗。现在倒好,祖母绿都涨到一万两银子一颗了,一支翡翠闹蛾儿,也要五百两银子,一顶凤冠只用一颗祖母绿,镶上几十颗宝石,再配上该用的金饰件,竞要四万两银子。若是置办你当年一样的头面,那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现在四十万两也打不住。开头,咱还以为是办事的奴才从中做手脚、吃猫腻,便换人再办,谁知报的价儿大致差不多。前后一共换了三茬人当采办,都回来瘪着嘴叫苦。咱这才相信,如今的珠宝价格居高不下。咱实在不明白,才短短几年时间,怎么世道变得这么
  快,豆腐都卖成肉价了。”
  李太后数数落落说了一大堆,朱翊钧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头面首饰费。这并非难事,现在国库充裕,加之无人掣肘,花多少钱都没人敢干涉。但朱翊钧早学会了就锅下面的控驭之方,本是“小事一桩”,他却要借机作大文章,心里头估摸半天,他才开口说道:
  “母后,这两年珠宝腾贵,实有原因。”
  “什么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问。
  “是因为张居正与冯保两人,把珠宝的价格哄抬起来。”
  “你说什么?”李太后身子一挺。
  朱翊钧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半晌才喃喃地问:
  “钧儿,你怎么这样说话?”
  朱翊钧反正已横了心,撕破脸今儿个也得把话说明白,便犟着脖子说:
  “母后,你一直不曾问咱,怎么这长时间,没见着大伴冯保了。”
  “是啊,咱是想问,只是来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礼监掌印职务。”
  朱翊钧故意说得平淡,但李太后从他眼中发现了过去从未见到过的腾腾杀气,她心里猛地一震,既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愠怒地问道:
  “何时免掉的?”
  “就在重阳节之后。”
  “已经一个多月了?”
  “是的。”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咱并不想隐瞒,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后,再向母亲禀告。”
  “什么事?”
  “冯保贪墨的种种劣迹。”
  “啊!”李太后本能地尖叫一声。旋即想到重阳节那天冯保来慈宁宫向她言及张鲸偷偷托人去云南买回缅铃的事。本说要儿子撤办张鲸,谁知到头来赶走的却是冯保,李太后锁着眉头思忖一番,恼下脸来问,“你是不是听了张鲸的唆使,才做下这等糊涂事?”
  朱翊钧早在一旁把母后的心事猜透,不慌不忙答道:“母后,冯保那次对你所说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故意捏造缅铃一事,目的是陷害张鲸。”
  李太后一声冷笑,言道:“冯公公主持司礼监,把个大内管理得井井有条,底下的踏宦火者,个个都信服他,你说他陷害张鲸,鬼都不信。”
  朱翊钧回答:“儿也从没有怀疑过大伴,但这次他陷害张鲸,却是铁证如山。”
  “你怎么知道?”
  “儿谨遵上古圣贤之训‘偏听则信,兼听则明’。就在母后重阳节那天来乾清宫要儿处分张鲸之后,儿就命人立即调查此事,这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张鲸握有冯保收受巨额贿赂的证据,大伴怕他讲出来于己不利,故先下手为强。他知道母后这一辈子最痛恨的事,莫过于男女间的淫乱之事。因此投其所好,编造出张鲸暗地托人给我买缅铃的事,其目的是激起母后的震怒,然后借母后之手,把张鲸逐出大内。大伴用计之深,用心之毒,实在令我震惊。”
  李太后不敢相信儿子的话,追问道:“张鲸掌握了冯公公什么证据?”
  “母后还记得潘晟的事么?”朱翊钧问。
  “潘晟?”李太后蹙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这个人不是张先生临死前推荐的阁臣么?后来有人告状,说他是贪墨之人,在士林中影响很坏,你又将他免了。”
  “正是这个人。”朱翊钧回道,“张居正病重期间,他就派管家来北京活动,想要入阁。他那管家叫潘一鹤,与冯保的管家徐爵勾搭上了。通过徐爵,他一次送给冯保白银三万两,古瑟三张。”
  “送这么多银子?”李太后倒吸一口冷气。
  “是呀,”朱翊钧闪了母后一眼,接着说,“冯保得了贿银,便到处替潘晟讲好话。此事没有办成,他听说弹劾潘晟的监察御史是张四维的门生,又怒气冲冲跑到内阁把张四维痛责一番。母后,你想想,一个堂堂内阁首辅,竟然受到一个太监的羞辱,这样下去,朝廷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李太后这才感到事情重大,但仍将信将疑问道:“这兴许是张鲸一面之辞。“
  朱翊钧回道:“儿初听这个消息时,也同母后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但是,抄查了冯保的家产之后,面对那么多的珍珠财宝,就不由得你不相信。”
  “都有些什么东西?”李太后问。
  朱翊钧打开放在茶几上的镶金牛皮护书,从中拿出一份盖了东厂和大理寺两个衙门关防的秘折,双手递给母后说:
  “这是冯保家产的抄单,请母后过目。”
  李太后接过,只见抄单上写道:
  仰惟吾皇陛下,臣等九月十一日奉敕抄没冯保家产,费时三十二天,已于昨日清点完毕,财产清单抄附
  于下:
  白米二佰四十二万陆仟零四石。
  黄米十二万壹仟叁佰零二石。
  祖母绿宝珠盈寸者叁拾一颗,不及寸者伍拾柒颗。
  翡翠两匣,计玖佰肆拾玖件。
  其它各色美玉饰品十五箱,计陆仟陆佰玖拾柒件。
  各色古瑟壹佰叁拾陆张。
  各色骨董贰仟捌佰贰拾玖件。
  唐宋元等朝贵重字画柒佰肆拾叁幅,其中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
  主所书《心经》等极品。
  各类精瓷玖仟陆佰捌拾捌件。
  京城私宅三处,铺房五处,计房屋肆佰壹拾贰间;沧州府治房产一处,保定府治房产两处,共计房屋贰佰
  柒拾陆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贰拾柒张,共计田产壹仟零伍顷陆亩贰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已是瞠目结舌,手心里都渗出冷汗来。她抖着清单,不解地问:
  “听说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担粮食,冯保这贰佰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藏这么多的白米?”
  朱翊钧听了噗哧一笑,回道:“前些时张鲸向我禀事,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我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我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
  “这么说,从冯保家中抄出的白银就有贰佰多万两,还有十几万两黄金,这都是真的?”
  “一点不假。”朱翊钧满眼吐火,余恨未消地说,“这清单上物品,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我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不要去看看?”
  “咱是要去见识见识,但不是现在。”李太后此时心乱如麻。尽管铁证如山,她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想了想,又问,“钧儿,你是怎么想着要抄冯保的家?”
  朱翊钧略一沉思,反问道:“母后,你还记得万历六年初夏,咱们在大内东长街兴办的那次集市么?”
  “记得,你怎么扯上这个啦?”
  “那次集市虽是张鲸提议,却是冯保一手操办。他让咱们母子三人吃了一顿神仙宴,花费了一万两银子。我当时心里头就犯嘀咕,冯保他一个司礼掌印,说到底也不过是咱这个皇帝的奴才,他花一万两银子轻轻松松,倒像是花几个铜板的。他一个月的俸禄,不过一百多两银子,外加一百多石米。一顿饭要吃去他十年的俸禄。咱一琢磨,就觉得这里头有鬼。”
  李太后仔细琢磨儿子的话,问道:“这么说,四年前你就怀疑冯保了?”
  “可不是,”朱翊钧自鸣得意地说,“这回把他家一抄,可见咱的怀疑有道理。母后,您知道二百多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父皇当政的隆庆年间,朝廷一年的赋税收入,比这个多不了多少!”
  “唉,咱不明白,冯保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还不都是当官的人送的。”朱翊钧说着又愤怒起来,“最近,咱连下谕旨,撤办了十几个大臣,像梁梦龙、曾省吾、王篆等人,都革职了。”
  “怎么,他们都与冯保有瓜葛?”
  “岂止有瓜葛,他们之间的龌龊事儿多着呢。冯保有一个本子,凡给他送过礼的官员,送些什么,何时送的,都在这个本子上详细登记。仅这本子上记载的,给他送过礼的官员,就有七百多人,朝廷现任的二品大臣中,只有一个人没给他送礼。”
  “这个人是谁?”
  “刑部尚书严清。如此正直官员,实属难得。因此我当机立断,将他擢升为吏部尚书。”
  “梁梦龙这几个人为何免职呢?”
  “就在冯保被免职前半个月,这三个人还分别给他送礼,咱实在生气,便撤了他们的官。”
  李太后默然良久,叹道:“冯保只是一个太监,就有这么多官员巴结他,要是……”
  “要是他任职内阁,岂不贪得更多?”李太后咽下去没说出口的半截子话,朱翊钧按自己的意思抢着说出来。并补充道:“比照冯保,咱看张居正的家产,只会比他多,绝不会比他少。”
  李太后没有接腔,她的眼前浮现出张居正一丝不苟的神情。朱翊钧观察母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她对张居正仍保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念之情。因此内心里燃起了妒忌之火,只见他一跺脚,躁怒言道:
  “咱查了一下,给冯保送礼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张居正的亲信。母后您想想,这些人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岂不更是车载驴驮。”
  朱翊钧这是第一次用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同母亲讲话,李太后听了很不受用。便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
  “钧儿,这种事情你怎么能想当然。张居正生前,你从哪里听到过他有贪名?”
  “母后,你为什么总是袒护他?”朱翊钧恼怒地冒出这一句。忽觉失言,又遮掩道,“张居正生前与冯保关系太好,叫人不得不怀疑。”
  放到往常,如果受到儿子这等抢白,李太后早就秀眉一竖发作起来。但眼下她听出儿子的弦外之音,忽然双颊飞红。为了掩饰,她低下头去装作喝茶,半晌才就事论事说道:
  “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
  “儿不敢苟同母后的判断,”朱翊钧黑着脸,厉声反驳道,“张居正并非那种高风亮节的人。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
  “干什么?”
  “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的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