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4898
  行出的主意,他觉得这样“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于是颔首同意。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呆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曰,举朝皆惊。因为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能力,这么重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诠选任用,事权重大,如果选一个能臣担任此职,他就不便驾驭,内阁与吏部之间,难免发生龃龌。汲取前朝教训以及自
  身的经验,他认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该是人品高于才能。这个人不能太有主见,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撞大运,担任六部尚书之首。他知道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锦绣前程,完全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青睐于他的原因,因此打从心眼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职,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请示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有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认为不合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有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难受,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张居正。
  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木,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去世,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心里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单独召见张瀚,希望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什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折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承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里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愿意给皇上写折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处理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
  亲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谈,出得平台,张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后两天来他一直被这件事困扰,不知如何办理才好。当他乍一听到张居正父丧的讣告,内心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一种解脱感,因为他想到张居正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这位铁面宰相一走,他这个天官就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瀚简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这次谈话,又再次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他并不知晓皇上召见他是冯保的主意,他认为皇上之所要挽留张居正,是因为他虑着自己尚无单独柄政的能力。这几年,张居正一直担任“摄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这一点,只是没有谁敢讲出口而已。如今,皇上还离不开这个“摄政王”。张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机”,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贯秉性,此时他只须谨遵谕旨办事,上折恳请皇上为天下苍生慰留张居正,则一切还是顺风顺水。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依然可以深得皇上与首辅的信任,稳踞高堂养尊处优。但他确实不愿这样做,这不仅仅是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利害关系,而是他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张居正都不应该夺情。
  论纲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天伦沦丧?不守制就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职,安能号令天下,让士林归心?此其一也;其二,论政局,目下北方九边安宁,两广虽时有蟊贼造反,终无大碍,天下田赋充裕,老百姓安居乐业,经过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国泰民安之际,张居正有何夺情的理由?
  思来想去,张瀚决定抗旨。在王锡爵他们到访之前,他就下定了决心,决不带头上书劝张居正夺情。但他不想把这打算告诉王锡爵,他不肯和这帮文人搅在一起。他觉得他们煽乎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出风头,而他则是为了维护朝廷的纲常和个人的操守。
  就在他独自一人在值房里冥思苦想之时,书办进来禀报,说是工部尚书李义河已到廨房,张瀚连忙走过去相迎。一进廨房,正在等候的李义河一看到他,便起身相揖,言道:
  “张大人,听说你找我?”
  “李大人请坐。”张瀚热情叙座,一边看茶,一边言道,“不谷找李大人来,是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何事?”李义河问着就打了个茶嗝。
  张瀚早上一人值房,就派人前往工部衙门请李义河过来叙谈。李义河是张居正最信任的朋友,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张瀚找他来的目的,就是让他给张居正带信。这会儿,他字斟句酌说道:
  “首辅家严辞世,不谷深表哀悼。”
  “是啊,”李义河脸色黯淡,答道,“首辅一闻讣告,便在府中布置了灵堂,我已前往吊唁了两次。”
  “啊,”张瀚听出李义河话中含有讥刺之意,埋怨他没有及时前往拜祭。他也不解释,而是宕开话头说道,“首辅这几日在家守制,尽人子孝道,皇上、两宫皇太后也对他抚慰有加,君臣之义,令人景仰。”
  李义河咂摸张瀚话中的意思,感到有些不对劲,便索性捅穿
  了问:
  “听说皇上前两日在平台接见了您?”
  “是的。”张瀚知道瞒不过,回道,“皇上召见不谷,为的是首辅守制的事。”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让不谷上书,建议朝廷让首辅夺情。”
  “这好哇,”李义河兴奋地说,“从目下情势而论,朝廷不可一日无张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这一点。张大人,你的折子是否已上奏?”
  “没有。”
  “啊,”李义河盯着张瀚,担心地问,“张大人,听你的口气,莫非……”
  张瀚避开李义河探询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李大人,不谷今日找你来,就是想你给首辅传个信儿,不谷经再三思虑,认为劝首辅夺情不妥,因此不准备上书。”
  “你?”李义河霍地站起身来,十分诧异地说,“张大人,首辅对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
  “李大人,这牵涉到朝廷纲常,不谷不敢怀私罔上,万望李大人向首辅解释。”
  这几日,张居正府上吊客不断,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在灵堂里轮流守值,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的孝服,呆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极少与吊客见面。这天刚吃过午饭,张居正才说小寐一会儿,忽见李义河冒冒失失闯进了书房,一看他的神情,张居正就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强打起精神,问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么事儿了?”
  李义河屁股一落椅子,就开口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今儿个反水了。”
  “反水?他怎么反水?”张居正吃惊地问。
  李义河便把上午与张瀚在吏部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张居正听罢,顿时就变了脸,冷笑着说道:
  “他把我张居正当成贪恋禄位之人,以为我不回家守制,是舍不得离开首辅这个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幼滋兄,你先看看这个。”
  张居正说罢,拿起桌上一份奏折递了过来,李义河接过一看,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给皇上的一道辩疏。折子中对户科给事中温可礼弹劾他征税不力进行了辩解,并揭露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大肆侵占土地藏匿不报的劣迹,建议皇上准予在山东重新清丈土地。这道折子本是杨本庵按张居正的授意写出,如今已从皇上那里送来内阁拟票。
  李义河阅过后,垂下眼睑想了想,问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岂仅限于山东?”
  “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国统一部署的大事,是一个浩大工程。”
  “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举既可惩抑豪强,又可增收国家赋税,乃社稷长治久安的大计。”李义河说着忽然打住话头,皱着眉头说,“只是你若回家守制,这件事肯定泡汤。”
  “不谷思虑的正是此事。”张居正两腮的肌肉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心中波澜翻滚,“清丈土地,主要的对象是那些豪强大户,朝廷诸多弊政,皆因这帮人胡作非为所致,但若想削弱他们的特权,搬动他们的利益,谈何容易。只有那些不避祸,不畏强权,不计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担当此事。幼滋兄,你说说,今日天下,有谁肯如此行事?”
  李义河脱口答道:“惟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会称你是铁面宰相。”
  “是啊!”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叹道,“张瀚以为我不肯守制是贪图权位,这样的误解太大!”
  “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义河愤愤说道,“这些人,打着维护朝廷纲常的旗号,实际上是弃天下苍生而不顾。”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别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张居正露出一脸的轻蔑,“只是不谷看错了人,居然信任他这么多年。”
  李义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决心清丈土地,则夺情事势在必行,张瀚辜负皇上的期望,不肯出面慰留,干脆,由我出面联络部院大臣来做这件事。”
  “你出面不妥。”
  “为何?”
  “人家都知道你我的关系,你出面慰留,难以服膺于天下士林。”
  “如此说,王国光也不行。”
  “对,他也不行。”张居正回答得肯定,“不谷平日做事,虽大刀阔斧不避嫌疑,但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何况夺情这件事,更不能给那些清流留下什么口实。”
  “我知道了,相信我李义河会办妥这件事。”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事情密谈了约一个时辰,李义河方告辞离去。他刚一走,张居正就命游七去找徐爵,让他把张瀚不肯出面上书慰留的消息迅速告知冯保。冯保本以为让张瀚上书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却没想到病骡子也有尥蹄子的时候,顿时感到事态严重,便连忙进了乾清宫,向李太后禀告此事。李太后吩咐手下太监把皇上从东暖阁喊来,一同商议此事。
  “张瀚是张先生一手荐拔的人,平时倒十分谨慎,这次是谁给他灌了迷魂汤,竞发了糊涂,嗯?”李太后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盯着冯保问,不等回答,她又重重地补了一句,“难道他不知道,张先生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么?”
  冯保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阴阴地说:“大凡朝廷出一点事情,各路神仙都纷纷浮出水面。”
  小皇上听出话中有话,便问道:“张先生夺情事,京城里都有什么反应?”
  “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十几个属下,都穿着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阁老恭贺。”
  “恭贺什么?”
  “恭贺他升迁首辅。”
  李太后秀眉一竖,怒气冲冲斥道:“这帮酸文人,怎么会如此大胆?”
  冯保解释:“朝廷有规矩,首辅三天不当值,次辅顺而迁之,就可以坐到首辅的位子上。”
  “皇上还没有颁旨,吕阁老就能当首辅了?”李太后望了望儿子,泼辣劲儿又上来了,“京城里头,让张先生整治了几年,官场上的邪气儿都消失了。如今张先生的父亲去世,他们又觉得有机可趁了。”
  “屎壳郎拱粪堆,这是难免的事儿,”冯保不伦不类比喻了一句,又道,“这几日,东厂报上的访单,都是一些官员们暗中串连的事儿,有些人想在张先生夺情一事上做做文章。”
  “他们究竟想要怎样?”
  “挤走张先生,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