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5062
  “无稽之谈!”邵大侠鄙夷地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须死得壮烈,遭人暗算成何体统!”
  “那,邵大侠想怎么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从未碰到如此视死如归的人,心中除了紧张又陡生敬慕,小声嗫嚅道:
  “邵大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没怪你,”邵大侠抓起酒壶一阵豪饮,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壶一摔,问,“刑场设在哪儿?带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双腿抖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邵大侠,你可有遗言留给家人?”
  “没有,走吧。”
  “你,你还是留几个字吧。”
  王篆近似恳求。邵大侠想了想,道一声:“好吧。”便随着王篆回到花厅,在已铺开的宣纸上奋笔写道:
  象以齿焚,
  犀以角毙;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诛,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殒,
  獐以脐伤。
  匹夫何辜,
  怀璧其罪。
  只为冤魂,
  安然受戮。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将这人间,
  留给俗流。
  写到这里,邵大侠似乎意犹未尽,但一时找不到词儿,便慨然掷笔,昂头走出花厅。
  张居正·金缕曲 熊召政著
  第二十二回 邀五公齐瞻年节礼 对空房捧读绝情诗
  腊月二十四一过,北京城中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平日冷冷清清没多少生意的商铺,现在无不挤挤杂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有东跑西颠置办年货的,有扛着长篙帚子到处吆喝着替人扫尘清洗烟筒的;有赶着骡车专给大户人家送红箩炭白花窗纸等杂物的,有当街摆起条桌替人写春联的;有挑着刀具担子上门替人家杀猪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着快板挨门挨户送门神,为的是讨几个铜板。总之是人无贵贱,都为一年一次的春节忙得脚不沾地儿。
  却说除夕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往年过年,大门口挂上八盏大红灯笼,热热闹闹就满有气氛。今年这灯笼却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盏。而且,这些灯笼没有一只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物,它们都是从珠市口汪家灯铺里订制的新款宫灯:大清早,家厅们搬出梯子挂灯时,惹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乞丐:这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儿,碰到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凑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这会儿,乞丐中一个绰号叫铜豌豆的小家伙,看到一只灯笼被挂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摔了个花样敲打起来,和着快板响亮的节奏,他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这户人家占东风。
  日子过得火蓬蓬,
  当官当得路路通。
  这吉利话顺耳,此时若把几个铜板掷过去,小叫花子们也就作揖道谢,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当事,不但没有一个人舍得施舍小钱,反而有一个还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闹的地方。”
  一句话未完,铜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瘪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外面好看里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头,
  拆下富字换成穷……
  铜豌豆顺口溜张口就来,他还欲铺排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他的脸颊上挨了一个重重的手批。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像一堵墙横在他面前,铜豌豆捂着脸正欲叫骂,壮汉如同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喝道:
  “小杂种,谁让你在这里咒我?”
  这壮汉是李高,他本是个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除夕这一日家里有喜事,他才起了个大早,到街上溜达办事,回到家门口正碰到这群叫化子哄闹,便逮了个正着。
  铜豌豆一见这李高衣着华丽,再看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拢了一群横肉面生的打手,顿时心底发虚,吸溜着鼻涕答道:
  “咱夸这府上灯笼,他不肯给赏钱。”
  “谁?”
  “他们?”
  铜豌豆指着门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铜豌豆放下,又对那些家丁拧着眉斥道:
  “你们怎么和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见识,嗯?就他娘的几个铜板,你们施舍不起是不是?”
  几句话骂下来,家丁们一个个不但气星儿没有,还都哈着腰满脸赔笑。一个年长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铜板递过来,铜豌豆接过破涕为笑。
  “你叫什么?”李高问。
  “铜豌豆。”
  “我操你妈,看你烂泥样的伢秧儿,还想挣一个嚼不碎捶不烂的大名,”李高嘴上虽然骂咧咧的,脸上却挂着笑,“你拿走了赏钱,该掌自己嘴巴子了。”
  “为啥?”铜豌豆问。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顺口溜,替老爷解咒行啵?”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爷咱喜欢不喜欢。”
  铜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韵铿锵地唱将起来:
  挂灯笼,红彤彤,
  这家府上好兴隆。
  男的都是大金龙,
  女的都是大彩凤。
  铜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铜豌豆的脑袋,问道:
  “龙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诌,说咱府上出大金龙?”
  “咱编词儿只图吉利,不管这许多。”
  “唔,咱看你铜豌豆嘴上还利索,你今儿个也甭走了,待会儿咱府上有许多客人来,每一个下轿的,你就念一段顺口溜,只要逗得他们高兴,咱有大把的赏钱。”
  李高说罢双手一剪迈开大步进了大门,铜豌豆瞅着他大模大样的势派,问近前的家丁:
  “这位老爷是谁呀?”
  家丁道:“唁,闹了半天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
  李高进得府中,但见他的父亲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绣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挥一帮仆役搬东搬西布置环境。李高走了进去,得意地对父亲说:
  “爹,咱早上一出门,就讨了个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问。
  李高便把铜豌豆最后念的那四句顺口溜念了一遍,接着喜洋洋地说道:
  “爹,咱姐叫彩凤,可京城里的人,不管老少贵贱,都只知道李太后,却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叫李彩凤的。那个铜豌豆张口说出‘女的都是大彩凤’,可见,咱姐不管权势多大,地位多高,还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开嘴憨憨地笑了。自从戚继光御前告状以来,武清伯一直担惊受怕。他不单听信驸马都尉许从成和儿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场假上吊的闹剧。自那以后,他还到处求神拜佛,寻求趋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张居正把这事儿揪住不放。他不知张居正究竟想要怎样,会弄何等的套路惩治他,心中猜详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脸,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稳。十几天前,他听说扬州方面已把邵大侠与胡自皋捉拿起来,心里头越是发毛。他害怕邵大侠说出事情真相,自己纵然横下心来不认账,但那要费多少口舌?还不知谳审的官员会不会成心作对。这样魂不守舍的日子又过了一二十天,忽又听得消息,说邵大侠已经在扬州漕运大牢里“畏罪自杀”,他顿时心下犯嘀咕:“这人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怎地就会自杀?”正自将信将疑,昨儿又接到宫里头的传信,说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节礼。乍一听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这一举动表示,他们父子二人已彻底从“棉衣事件”中解脱了。因此李高便向父亲建议,为了冲冲府上的霉气,干脆趁姐姐送年节礼之机,把京城里的势豪大户请一些来,让他们目睹“送礼”的盛况,好回去宣传宣传,咱李家无论啥时候儿,都还是京城里头的第一号皇亲。武清伯素来只喜欢银子不喜欢张扬,但这回确实受够了“窝囊气”,也就真的想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儿子的建议。因此,从昨天夜里开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来,到今儿个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气。
  过了辰时,被请的客人陆续到齐,来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里头叫得响的人物,他们中地位最高的,当数镇国公朱希孝。他是开国元勋朱能的后代,到他这里,已世袭了九代。这朱希孝为人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势豪大户中人缘极好。张居正对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极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荐,朱希孝还被皇上任命为锦衣卫镇抚使,辖控锦衣卫南北十六卫营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号武臣了。他之到来,令武清伯甚为高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巳时一刻,忽有门子滚葫芦般跑进客堂,跪下禀道:
  “老爷,宫里头的牌子到了。”
  李高连忙出门迎接,一会儿,李太后名下的随堂太监万和就随着李高走进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贵宾,万和禁不住一愣,这些人,多半他不认识,但像朱希孝、许从成这样的显贵,他还是打过交道。他当即先朝在座的诸位勋贵抱拳一揖.然后再对武清伯施礼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来送礼。”
  “好哇,咱闺女啥时候儿都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李伟一脸的红光,不无炫耀地说,“万公公,太后这一向可好?”
  “好,每日还是抄经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温书习字,还要阅读各地奏折,处理军国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闺女给咱捎话儿了吗?”
  “捎了,”万和拘谨惯了,回话极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体。”说罢,唤过随他前来的两个小火者,将一个礼盒儿抬到客堂里当场交付,然后领了赏钱辞谢回宫去了。
  万和一走,客堂里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第一个起身离席,摇着臃肿的身躯走到礼盒儿跟前的是许从成,他绕着礼盒儿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叹道:
  “俗话说,亲不亲,一家人。你们看看,大凡什么事到了节骨眼儿上,还是亲情为大吧。”
  许从成这些夹塞儿的话,在场的人一听就懂——这是暗指“棉衣事件”。于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有些人手伸得特别长,想搅和皇上家里的事,这真是自不量力。”
  “别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实他们心里头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来。”
  “今年的子粒田征税,咱白掏了四千两银子。”
  “我呢,我还不是一样,碰到这种人当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别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君不听古人言,千人所指,无病自死。”
  许从成点一把火,把众人的愤怒都引了出来。除开朱希孝,这些人都是对子粒田征税极为反对的,腹诽藏之既久,借机泄愤也事属必然。朱希孝对这些偏激之词听不过耳,遂响亮地打了~声咳嗽,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和缓言道:
  “居家友聚,议论国事朝政,实乃朝廷大忌,诸位还是谨慎些个。”
  虑着镇国公的声威,他这一说,众人再也不敢造次。许从成本是打不灭吹不熄的逗人灯,哪肯闲着?遂转了话题儿,又指着礼盒儿言道:
  “大家猜猜,这礼盒儿里装的是啥?”
  “银锭。”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并不沉的。”
  “那就不是银锭了,”许从成说,“咱看也猜详不出,干脆,还是请武清伯打开,咱们一睹为快。”
  众人一齐说好,武清伯满面笑容走近前来,看着系在礼盒儿外头的彩带及绸花,已是喜不自胜。李高递给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带剪开。武清伯舍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脚去解那彩带的结子,弄了半天才解开,待他打开层层包装,把最后一层绸布揭开时,一直站在一旁围观的王公大僚们,顿时都傻了眼。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后派万和来给他送来一把砌刀,在场的人没有谁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亲不要忘本。
  “咦,怎么会是这个?”许从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与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站在礼盒儿跟前,恍若两根木桩。除夕这天上午,张居正仍乘轿到内阁转了一趟。京师各衙门年节放假从腊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期间除值守人员每日点卯以应必须,各衙门例不办公。张居正难得有几天清闲,但心中对国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爷的福,他自上任首辅两年多来,域内风调雨顺,长江、黄河与淮河都未曾有水患发生。北方九边,从陕西榆林到辽东朵颜三卫,这数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