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4939
  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便见一位太监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丹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这也是故事,大约从永乐皇帝开始,每逢经筵,对讲官的赏赐,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银豆撒到地上,让讲官们去抢,这举动虽有失斯文体面,但因是皇上所赐,讲官们莫不以争抢为荣。
  就在讲官们扑地争抢的时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临时张起的一个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张居正与冯保也同时进了锦幄。由于张居正首辅加老师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对他特别尊敬。每次经筵,他把张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侧,夏天身旁供着冰,还让小内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脚下铺着厚厚的毛毡,让他双脚暖和。这一切,参加经筵的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锦幄里,小皇上接过内侍递上的温热的银耳羹,亲手调了调,然后双手递给张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请用。”张居正起身称谢,接过银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起来。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内侍收拾碗盘退出锦幄后,小皇上问:
  “张先生,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
  “不错,于慎行是山东曲阜人,与孔子是同乡,他从小研习孔教。也算是齐鲁硕儒了。”
  “先生所言极是,”小皇上顿了顿,瞄了冯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写了六幅字,想赐给六位讲官,先请先生一看。”
  小皇上刚说罢,冯保就从先已放在锦幄中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一张折叠着四尺洒金宣纸,打开来请张居正过目。这纸上是四个亦行亦楷的斗字:
  学务本根
  这是赐给于慎行的一幅,落款处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宝”。张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过,见上头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启禀皇上,臣建议,这六幅墨宝暂不要赐给讲官。”
  “为何?”
  “用印有误。”
  “这是朕的印,昨天,咱让捧印太监盖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印,讲究极严,一点都不能错。”
  “是吗?”小皇上急欲想听下去。
  张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开国之初,考查古典,稽察体制,乃造制印信大宝以昭示天下,并传承后世。天予宝印一共有十三个,第一叫‘皇帝之宝’,诏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宝’,命将出师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宝’,征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宝’,诰告安抚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宝’,给四夷赐物用之;第六日叫‘天子信宝’征兵四夷用之;第七日“‘奉天之宝’,郊禋用之;第八叫‘恭禋之宝’,封印进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诏之宝’,专用于制作谕诰文书;第十叫‘敕命之宝’,专用于敕谕敕文;第十一叫‘精一执中’,手书赐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记符号用之。在这十二个分类御宝之上.还有一方用作颁布法令号召天下的宝印,叫‘凝命神宝惟一镇国宝藏’。这十三方大印备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传,不可更易。陛下赐给讲臣的墨宝,循例应该用‘精一执中,,但却错用成了‘皇帝之宝’,此等谬误,切不可传出禁廷。”
  师相一番教诲,小皇上听得认真,深感当皇帝不容易,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说道:
  ‘‘皇帝用错印决非小事,这六幅字作废了,朕下昼回西暖阁重写,重钤印。”
  ‘‘如此甚好,”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望了望锦幄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讲章,陛下听过了,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皇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孔圣人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于慎行的解释已很通透。依朕来看,故旧,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戚畹勋贵,王公大臣。对这些人,不可求全责备。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朝廷对他们一定要宽容,要善待,这是天予施行仁政的内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元辅,朕理解得对么?”
  从这席话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听讲很认真,但张居正担心小皇上因“仁”乱法,便及时提醒道:
  “故旧无大故,朝廷的原则是不弃,不弃就是让他们得以机会效命朝廷,而不是让朝廷花民脂民膏.养一帮闲人。”
  “如今,戚畹勋贵、王公大臣里头,可有闲人吗?”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
  “有而且还不少。”张居正的口气十分笃定,“就说那个驸马都尉许从成,不单吃着朝廷的俸禄,还坐享着上万亩皇上赐给的子粒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已是富得流油,论资产,早在武清伯李伟之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不能帮朝廷做一点实事,还到处惹是生非。太后倡议子粒田征税,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头一个反对。”
  今日的经筵,许从成也参加了,冯保朝锦幄外头看了看,小声说:
  “许都尉还是做了一点事情,每年春秋两次郊禋,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张居正一笑,讥道:“一年中就做了这两天差事,这还不能称作闲人么?”
  关于子粒田征税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勋贵。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倒是那些拥有子粒田势豪的大户反对者甚众。近些时,各种传言不绝于耳。小皇上听多了,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认为这些哭穷的王公自有可怜之处,但他深信母后的决策没有错误,也谨记张居正的教诲“圣君不可有妇人之仁”,因此对这类的告状一概不理。方才张居正说到的许从成,倒着实让他犯难。从亲情上讲,这许从成是他嫡亲姑父,但也正是他,对子粒田征税反对尤烈。据东厂呈上的访单得知,前不久在荆州城中发现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与这位驸马都尉有关。甚至有的官员还根据这一传闻递上奏章,要求对许从成从严惩处。小皇上心里头思忖:张居正今日对许从成的抨击,可能与这些传闻有
  关。他知道此时如不明确表态,任其事态扩大,必然对皇室不利,便说道:
  “元辅说许从成是个闲人,虽然不假,但责不在他,今后,多给他派些差事就是。至于子粒田征税,他是发了一些牢骚,突然要他往外拿银子,心里头憋气,说些难听的话也是情有可谅。最近,荆州知府赵谦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说与许从成有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张居正一听小皇上有袒护许从成之意,也立马就地转弯,回道:
  “荆州刺客一事,下臣谨遵圣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仿佛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赵谦被金学曾查出是一个贪官,本属死有余辜,这事查起来也无甚意义。”
  “圣上所言极是。”张居正附和。
  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话题,又道:
  “先生讲朝廷勋贵多半都是闲人,但他们都是功臣之后,朝廷对于功臣,若不多加抚恤,今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着个问题就要刨根问底寻个究竟,张居正也想趁此机会把一些施政纲领通通透透讲出来教导皇上,于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开国以来,对于开疆拓土创建纲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绩效之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谓流,即受封只限于个人。所谓世,即爵位可以世袭相传,无论是流是世,一经受封,朝廷都要给付金书铁券为凭。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佐成祖登大宝者,铁券上书有‘奉天靖难’四字,自这两位皇帝之后的受封者,武臣书‘宣力功臣’,文臣书‘守正文臣’,这些都有定制。受封功臣,根据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赏赐和岁禄。高皇帝规定,赐田最多不超过五千石。现在,这个数目已是大大超过,如果受封后又有建功,受封者或者晋爵或者晋爵加禄,这种例子极少。世袭爵位者,循例都是长子继任。成祖皇帝时,虑着袭爵者无功受禄不思长进。便鼓励他们横经请业以资黻黼。对于其中的才德兼优者,武臣之后,充团营三营提督总兵或坐营官,或五军都督府掌印佥书,留都守备,出任十六镇总兵官镇守。文臣之后,幼而嗣者,送往国子监学习,与其他学生一样,穿缁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权。如果学习不认真犯下过错,则要革除冠服以示惩罚。所有世袭子弟,犯罪枉法者,轻者夺其禄,重者夺其爵,这都是高皇帝与成祖皇帝传下的好规矩,如果认真执行,王公勋贵中,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闲人。”
  张居正言简意赅,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利弊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玑,凡事都讲得头头是道,接着问道:
  “先帝订下的规矩,为何不好好执行呢?”
  “天长日久政务懈怠,有司监管不力,当路大臣不敢得罪权贵,故养成此等窳败之势。”
  朱翊钧频频点头,转头问一直侍立在侧的冯保:“大伴,张先生说的可有道理?”
  冯保朝张居正挤挤眼,恭维道:“张先生经纶满腹,言必有据,说的话句句在理。”
  朱翊钧叹道:“宋代的赵普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言不谬。”
  “谬则不谬,但后人学习《论语》,多生歧义,以至用来治国横生枝节,与孔子道义相去甚远。”
  “先生的话,朕记住了。”
  小皇上这句话有送客的意思,张居正立忙谢辞,在众位官员的注目下缓步踱出文华殿,而小皇上也从后殿走出,乘辇望乾清宫而去。待他们走后,值殿太监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着嗓子宣告:
  “散讲,列位官员,到鸿胪寺吃经筵去!”
  夏日的积香庐,实在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庭院柳色参差,池沼荷花娇艳,从泡子河上吹过来的南风,筛过柳阴,清凉爽人肌肤。因此,一过六月,张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积香庐度过。今日上午的经筵散后,下午约见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兵部尚书谭纶,就屯边和盐引换取粟米以补九边将士军需之不足的事情进行会揖。
  散班后半个多时辰,三人议事才告完毕,待张居正起轿前往积香庐时,已是戌末时分。夏日天长,轿子经过泡子河边时,夕阳与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灿烂。张居正在山翁听雨楼前落轿,走过前厅正欲上楼,忽见玉娘的贴身、丫环小凤儿闪身出来,朝张居正蹲了个万福,笑道:“启禀老爷,玉娘姐姐有话给你。”
  “什么话?”张居正停下脚步,含笑问道。
  小凤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卷起来的洒金笺纸递给张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儿个把前些时写出的几首诗改好了,她要奴婢传给老爷,并告知老爷,您须得在一炷香工夫内把这几首诗和上,否则,玉娘姐姐就不让你上楼。”
  “哦,是这样。”
  张居正感到有点意外,摇头笑了笑,径直走到楼梯口侧面的花厅,里头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张居正在书案前落座,将那几张笺纸展开来读。开头的题目是:
  消夏诗五首呈首辅张先生索和
  看到这行字,张居正闲雅地捋了捋飘然长须,眼底眉梢充满笑意:这是玉娘第一次称他首辅张先生,这称呼一人闺阁,便有了温温柔柔的调侃之意。他乘兴看了下来:
  夏日积香庐上客,
  玉人何处解离愁?
  寒凝帘底炉烟细,
  尘净墙阴竹色幽。
  牛郎只合住天街,
  难盼堂前青乌来。
  山月巧窥人影瘦,
  花坞兰榭独徘徊。
  羡煞青巾酒旆招,
  红颜辜负可怜宵。
  只堪罚作银河鹊,
  岁岁年年枉驾桥。
  黄金不惜教婵娟,
  歌舞而今乐少年。
  凤阁画台生梦草,
  钿筝锦瑟化寒烟。
  点点白鸥晴日雪,
  飞飞紫燕故乡人。
  江南无限情无限,
  六月荷花别有春。
  看罢这五首绝句,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诗中渗透了红颜无奈。孤清凄婉的情绪,似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后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浓郁的思乡之情。他把这五首诗反复看过几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对玉娘的温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积香庐来.即便来了.也是杂事缠身,要么会客,要么处理信件奏章.留给玉娘的时间并不多。对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但对没有任何名分的玉娘来说。就难免让她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