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4944
  “是什么折子?”李太后问。
  冯保硬着头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脸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说道:
  “先念那道诈传圣旨疏。”
  冯保只看这疏名,就知道折子里头说些什么。这事儿与他有关.也不知折子里头是否对他有所指涉,因此心里头忐忑不安,却又不得不念,他刚读完,李太后就问:
  “诈传圣旨,把朱衡老头子骗到左掖门,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吴和的主意?”
  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冯保立即就强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泼辣,幸好折子中没有涉及他,于是赶紧申明:
  “老奴怎么可能出这等馊主意,依咱看,吴和也不一定会出,蔡启方可能是捕风捉影诬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折子拿过去翻了翻,狐疑地问:“大伴,你前天不是说,是朱衡到左掖门前闹事么?怎么是骗来的?”
  “吴和就这么禀报上来,奴才是听了他的。”冯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钧又问:“吴和为何要整治朱衡?”
  冯保觑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说要对朱衡薄加惩戒,奴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气,便在吴和面前,把朱衡数落了几句。”
  “吴和就诈传圣旨是不是?”李太后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后看出冯保有心袒护吴和,嘴里便放起了连珠炮:“咱说对朱衡薄加惩戒,那是一时气话,又没有传旨出去,你就当了真?如今弄出事儿来,外头文臣们还不知怎么议论咱娘儿两个呢?朱衡是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强喝水?诈传圣旨是不是吴和干的,你要赶快调查。”
  “是,是。”冯保喏喏连声。
  “还有,”李太后顿了顿,又道,“咱听说这个吴和还做下了烂污事,他在宫中找了个宫女作对食儿,你知道吗?”
  “奴才听说过,前天还骂了他。”
  “光骂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认真听着谈话的儿子,忽然口气更严厉了,“大内宫廷,无论哪一方面,都应成为天下楷模,岂能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
  冯保心里明白李太后这几句话是说给小皇上听的,但这教训的口气同样让他感到紧张。这时候,李太后又让他把第二道折子——莫文隆的《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这道折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内阁与张居正的谈话内容,揭露了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如何欺凌小民中饱私囊的种种劣迹,其中有这样一段:
  造作龙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历九帝而无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忧虑。此中之
  弊,诚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价,宜从新核实,织造局之提调,亦应重新规制。此中要务,实为杜绝中
  官冒渎,擅作威福盘剥地方……
  这道折子读完,东暖阁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问:
  “一件龙衣的工价银,悬殊竞这样大?”
  冯保在读这份折子时,尽管不像读第一道折子时那么紧张,却也深感沮丧。毕竟,他还想通过杭州织造局大捞一把,谁知这个并无斗士之名的莫文隆,却也跳出来当了一头咬虫。所以,李太后一问,他就赶紧答道:
  “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话不足信。”
  “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问。
  “一件龙衣制造的工价银,除了莫文隆所说的衣料价,还有珠宝这一项,龙衣上缀着的珍珠玛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罗,价格昂贵,衣料价比之珠宝价来,不过十分之一二。”
  “啊,是这样。”
  听了冯保的解释,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对冯保这个“当事人”,一时还不能说得太多,便又试探地问:
  “这两道折子同时都作十万火急处理,看来幕后有人指使,这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朱衡?”冯保小声回道。
  李太后没有接腔。这时,只见容儿跑了过来,在李太后面前福了一福,说道:
  “启禀太后,陈皇后让奴婢过来问问,您还去不去养德斋听口戏了。”
  “去,怎么不去呢?”李太后说着,指了指冯保,又道,“冯公公你就不用过去了,吴和的事,你先去调查,人家送来的是急折,咱们就不能慢吞吞地处理。”
  “是。”
  冯保答应一声退出。他刚出门,李太后就从绣榻上拉起儿子,柔声说道:
  “钧儿,跟娘去听听张九郎的口戏,看他那一曲《虎啸丛林》,究竟如何一个演法。”
  一连几天,由于蔡启方和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京城各大衙门又都处在兴奋与骚动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须半日就得批复。可是这两道折子送进去三天,却也不见发至内阁拟票。如此“留中”之举,就让百官们生出许多臆测。首辅张居正对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内召见了户部、兵部、刑部以及太仆寺的十几名官员,谈的都是各项赋税收支、漕运多寡、南方盐务以及北方边境茶马交易等财政要务——这些调查摸底,原是要为他即将推行的财政改革获取第一手资料。相比之下,石缸胡同中的朱衡府邸却要热闹得多。两道急折送进大内的第二天,朱衡申请致仕的折子也递了进去。皆因他当面听到皇上派太监到内阁所宣的谕旨,竞颠倒黑白说他不顾大臣体面跑到左掖门闹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况朱衡是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硬气汉子,当时就气得晕死,醒来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铁下心来要辞官归里。他的这个举动,引起了京官们的普遍同情,不论是门生故旧,还是平日间有些过从的僚属,都一拨一拨前往登门探望,略抒愤懑体恤之情。在公众场合不便言谈只能腹诽之事,在这里尽可宣泄,比如说骂一骂阉党,指桑骂槐讥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类,总之是千个罗汉千张嘴,说得老朱衡五神迷乱,身子越来越虚弱。
  再说冯保这一头,这几日也急得像只没脚的蟹子,坐在那里见谁都想钳一口。那日下午从东暖阁出来,回到司礼监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蔡启方是何方神圣。很快他就得到密报:这位蔡启方不单是朱衡的同乡,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后头,竞牵着高拱与朱衡两大人物。这就让冯保想到了“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那句俗话,心想这还是高拱的阴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启方捉到东厂生剐了他。他又打听到,这位蔡启方耿直敢言,在同侪中有些影响。按理说,这样的官员在张居正手上例当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却没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窝到现在。把这些情报一归纳,冯保就断定这两道折子的事儿与张居正无关。但如何了结这件事,他却想听听张居正的意见。在此风头上,两人见面不大合适。他便喊来心腹徐爵耳语一番,让他去找张居正的管家游七沟通。
  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轿子,尽觅黑道儿鬼鬼祟祟进了张居正府邸所在的灯市口纱帽胡同。轿子并没有在张府门口停下来,而是又往里抬了约摸百十丈远,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门口歇下。这所院子紧挨着张府高大的院墙,一看就知道翻新过,黑漆漆的大门油得发亮。徐爵走上前去扣了扣铜门环,听得里头有人出来,开门的却是游七。却说游七跟随着张居正来到京城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张府,去年取得张居正的同意,才把紧挨着张府的这座四合院买了下来,修葺一新后就合家搬进来住。原来这四合院的后墙便是张府前厅骑马楼下的甬道,游七搬进来后,在这后墙上开了个门直通张府,如此一来,倒也两不误事。
  徐爵夜中来访,原是先派人来知会过,因此游七并不感到吃惊,他把徐爵迎进南厢房客厅。吩咐在家支差的一个僮役去把徐爵的轿夫安排到门厅里吃茶。自隆庆六年后,徐爵与游七过从甚密,不仅一起得过贿银粜过仓,还一起吃过花酒嫖过娼,算是割头换颈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问道:
  “老游,首辅大人今晚回家了吗?”
  “回来了,正在厅堂里会客呢。”游七一边为徐爵沏茶一边答道。
  “啊,他今晚上没去积香庐?”
  “没去,”看着徐爵淫邪的目光,游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只能当药吃,不能当饭吃。”
  “哟,老游开化了,说出的话都是经验之谈,”徐爵龇牙一笑,挤着眼谑道,“听说你仿效你家老爷,也准备迎娶一位如夫人?”
  “谁说的?”游七紧张起来。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再说,这种事儿又有什么值得瞒的?”徐爵见游七还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说,“你前天是不是领着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绸缎店里去了?听郝一标说,你一口气为那小娘子选了一二十种布料。”
  “是有这回事,”见抵赖不过,游七只得认账,“这老郝,也真是嘴巴长。”
  “那小娘子是谁?”
  “是户科给事中刘炫的姨妹。”
  “哟,还是个官眷,你老游有福气,娶过来了吗?”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还有个把月,到时候咱来讨杯喜酒吃,”徐爵说着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叹道,“你们主仆二人活得有滋有味,只苦了咱家老爷。”
  “你家老爷怎么了?”
  “那两道折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还问我怎么了?”徐爵长叹一声,“咱家老爷,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织造局用银额度,是他想办的第一件事,谁知一伸头就撞上一枚大铁钉。”
  游七摸了摸腮帮上的朱砂痣,避实就虚问道:“蔡启方的那道折子,你老徐怎么看?”
  “咱家老爷最头痛的,就是这道折子。”
  “冯公公头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应该头痛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咱为何要高兴?”徐爵一愣。
  游七把头伸过去,压低声音说:“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惯吴和么?何不借此机会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声。.且说这吴和自当上内官监掌印,特别是拜了冯保作干爹后,在大内一万多名太监里头,已是身价陡长成了不可一世的显赫人物。这小子也不大会做人,不单在一应貂珰面前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洋洋得意表现出优越感。徐爵本是个鼻子冒斜气眼睛能打诨的角色,哪里容得这等暴发户在他跟前摆谱,他不止一次在游七面前发牢骚,怪冯保把吴和宠坏了,并咬牙切齿地说:“迟早咱得把这个扯白吊谎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为知道这些内因,游七才敢出这个主意,见徐爵不吭声,游七又激将:
  “怎么,老兄不敢?”
  徐爵摇摇头,一副无奈的神气:“不是不敢,只虑着这小子是咱老爷的干儿子,怕咱老爷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讲给冯公公听嘛,”游七加紧撺掇,“吴和这小子是个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着他只会坏事。”
  “这倒也是,咱回去劝劝老爷,让他丢卒保车。”
  “这是上乘之策,如果冯公公亲手处置了吴和,外头这些官员的口,还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觉得这主意不错,心中忖道:“你游七满脑子油盐酱醋,哪有这灵性的脑袋?这肯定是首辅大人的主意,只不过是借你的口说出罢了。”也不详究,只抄直道:“咱家老爷已打探凿实,蔡启方是高拱余孽,他这次跳出来为朱衡叫屈,不能让他得逞,朱衡这老屎橛子上折子申请致仕,咱家老爷让我来转达李太后的意思,还是准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爷转达。”
  两人又叽叽咕咕密谈一阵子,徐爵这才告辞打道回到冯保府中。
  冯保尚未入睡,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隔壁的琴房中抚琴,旁边站着个叉角琴童,案几上点了一支藏香,屋子里淡淡的异香浮漾。冯保正在弹奏一曲他自己度曲的《古寺寒泉》,虽看见徐爵轻手轻脚进来,却并不急着搭理,而是全神贯注弹着曲子。创作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个寒暑,期间他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自己也由秉笔太监跃升为赫赫内相。但是,在这位成功者的内心深处,无论什么时候,都还藏了一份挥之不去的抑郁,毕竟在大内多年,胜残去杀的事见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隆庆六年夏,在得到司礼监掌印职位的当天,他回到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