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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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4741
“咱不管别人,咱北镇抚司的事儿,就得这么办!”
章大郎态度蛮横故意刁难,王崧隐忍着不敢理论,转而问站在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学曾:
“金大人,你看如何处置?”
这位金学曾生得白白净净,一副儒雅之相,只是一双小眼睛总是眨巴个不停,让人体会到他的狡黠。他本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放榜后不久,就分来户部观政。所谓“观政”并非实衔,只是官员等待分配的一种过渡。大凡一个新科进士,一时无法分配,吏部便让他到各大衙门临时学习政务,观政一名由此而来。分到刑部则称刑部观政,分到兵部则称兵部观政,如此类推。观政虽挂级别很低的九品衔,但并非所部的正式官员,只是一个闲曹。金学曾来户部呆了不到一个月,已是岁暮,忽然得信家父去世,只得回到浙西老家丁忧三年。今年三月期满启程来京,一路游山玩水,到户部报到已是六月初了。正值隆庆皇帝大行,各衙门乱成一锅粥。吏部文选司给他入了仕籍,仍遣他到户部继续观政。户部新旧更替,加之他又不是在编人员,所以也没有人管他。佐贰官让他临时到度支司帮忙。因房子太挤无法安插,司郎竟让他这个有“品”的官员到书算房和八个吏目挤在一起,在门口处支张桌子安身。他也不计较,不消三天,就和吏目们混了个脸儿熟。只要一落空,他就在书算房里摆龙门阵,说了京城说外地,说了大内说衙门,从官场说到赌场,从窑子说到书院。指东道西说咸扯淡,把他满肚子杂碎尽行抖落。吏目们虽然都是见多识广的京油子,却无不折服于他的口辩之才,每日里竖着耳朵听他棉布丝布地乱扯,竟常常忘了做事。王国光上任之后,整饬部治,又是盘存又是清账,各司科顿时间都忙得一塌糊涂。吏目们再无闲空来享耳福了,金学曾倒也知趣,一连好几天在书算房里免开尊口,去文牍房里借了些档案邸报来看。但房中整日价算盘珠子噼哩叭啦一片乱响,聒噪得他五心烦乱,便找到上司要求换岗,恰在这时,上头决定胡椒苏木折俸,度支司须得派一个人前往储济仓监理此事。这是个鬼不缠的差事,谁见了就躲。司郎早嫌这个没事干的游神碍手碍脚。于是就把这差事委派给他。金学曾闲得无聊,因此乐得前往。储济仓往外发放物品,每一笔,都得有三个人签字。一是发放方的管仓大使,二是接受方,三是监理方。按理说,章大郎寻衅,本与他金学曾无关,但王崧既然问上脸来,心知他这是转移矛盾,却也不得不答:“依卑职看,还得按章程办事。”
章大郎睃着金学曾,心中忖道:“这大概就是刚才那位官员咒骂的金观政了,瞧他贼眉鼠眼,就不是个好东西,待老子调教调教他。”于是故意大惊小怪地嚷道: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
金学曾脸色一沉,问:“章大人怎么如此说话?”
章大郎用折扇敲了一下金学曾的肩膀,以一种侮辱的口气说:“咱章爷从进这储济仓的大门,就看见你耗子样跟着,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嘴巴却是个死的,王大使,这人是干啥的?”王崧回答:“回章大人,这位金大人是户部观政,度支司派来的监理。”
“监理什么?”
“就监理胡椒苏木折俸的发放。”
“他娘的,六个指头搔痒,偏多出了这么一道,”章大郎骂骂咧咧,接着又拿眼横着金学曾,轻蔑地问,“金观政,你刚才说到章程,什么章程?”
平白无故受此羞辱,金学曾一张白净脸涨红到耳根。尽管章大郎进来之前王崧已介绍了他的底细,但此刻他仍想“太岁头上动土”,迎着章大郎挑衅的眼光,他硬朗朗答道:
“储济仓的章程,只对衙门,不对个人。你北镇抚司两百多名官员,若一个一个的给付,今天一天都称不完。”
“称不完也得称,就这么办!”
章大郎以势压人,眼珠子瞪得牛卵子大,金学曾也不甘示弱,回敬道: “章大人,你既插队进来,众人忍让也就罢了,现在又无理取闹,公堂之内,岂无王法?”
“好你个鸟观政,竟敢教训本官,”章大郎没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于是“嗤”的一笑,揶揄道,“看看你穿的是什么?几只小麻雀前胸后背地乱飞,老子身上穿的你看清楚了,一只大熊罴,你有什么资格和咱讲话?”
章大郎挖苦金学曾是个“九品观政”,金学曾冷冷一笑,答道: “是的,我金某官阶九品,是大明王朝里最小最小的官。但是,我这个小官是乡试会试这么一程程考出来的,是皇上金榜题名,从正途上得到的,请问章大人,你这五品官是怎么来的?”
如此一问,等于戳了章大郎一刀,因为他的官毕竟是开后门花大把银子买来的,他顿时恼羞成怒,举起扇柄朝金学曾劈头打来。金学曾一躲,头上的乌纱帽翅被扇柄击断。 “章大郎,你胆敢行凶?”金学曾跳过一边,大声嚷道。 “老子行凶怎么样,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这个金榜题名的野狗。”
“天子脚下岂无王法?”金学曾还想理论。
“你一个鸟观政也配说王法?”
章大郎顾不得官箴体面,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在称房里把金学曾撵得团团转。胆小怕事的王崧,跟着章大郎背后劝道:“章大人,请息怒,有事好商量。”说着就去拉拽章大郎的衣袖。章大郎认为王崧劝架是假,偏袒金学曾是真,顿时迁怒于他,回转身来狠命推了一掌,王崧猝不及防,仰面跌倒,后脑勺重重地碰在砖地上。顿时身子一缩,四肢抽搐起来。
这当儿,金学曾已跳出称房,与闻讯起来的守仓小校撞了个满怀,小校问道: “金大人,出了何事?”
“有人在这里行凶动武。”金学曾气喘吁吁地回答。
“谁?”
小校言犹未了,只见章大郎抓了一把铲子又从屋里扑出来冲向金学曾。
“快,把他拿下!”
金学曾一边对小校嚷着,一边撒腿就跑。小校见追打者是个武官,愣了一下,旋即上去阻拦。没想到章大郎气红了眼,也不问青红皂白,竟又抡起铁铲朝小校拦腰扫来,亏得小校手脚麻利一步跳开,不然,这一铲子挨上了,不死也是个终生残废。小校见这“官人”已是完全发了疯,立时命令与他同来的七八个兵士将其团团围住。面对一下子逼上来的七八支枪矛,章大郎色厉内荏地嚷道:
“你们想要怎么样?”
“把他轰出去!”
重又走过来的金学曾,跺着脚命令小校。
“这位大人,你自己走,省得小的不好交差。”小校息事宁人,好言相劝。
章大郎见自己孤势,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一丢铲子,指着金学曾咬牙切齿骂道:
“狗日的,你等着,看我章大爷怎么收拾你。”
章大郎说着,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大门,他前脚刚走,称房那边,吏目又锐声叫了起来:“金大人,快来!”
金学曾赶紧跑进称房,只见王崧躺在地上,已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应胥吏急糊涂了,一声声地喊着“王大人”,也不知如何办理。金学曾蹲下来仔细一看,地上没有一丝血迹,他伸手在王崧的后脑勺摸了摸,只觉得塌陷了一块。他隐约感到这是颅骨破裂血淤颅中,刚才撒腿狂奔已是暴出了一身臭汗,这会儿额头上更是汗下涔涔了。
“金大人,怎么办?”
“快找副担架来,把王大人抬出去急救。”
得了这个指示,吏目飞身而去。金学曾又拿起王崧的右手腕给他把脉,寸关尺三点都摸不着脉息,接着翻开他的眼皮来看,瞳孔已经放大。金学曾心中一格登,随即眼角一酸,几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王崧的脸上。
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那边喊声震天。旋即小校滚葫芦一般跑过来禀道:“金大人,方才那位武官领着几十个兵士操着家伙杀进来了。”
金学曾霍地站起,咬着牙说:“天子脚下,岂无王法。你们守库兵士,都操家伙奋勇抵抗。”
“是。”
小校领命而去。金学曾又喊过一位吏目,吩咐道:“你赶快从后面出去,到户部禀告这里的情况。”
“是,小的遵命。”那吏目刚跨出称房,又回头说道,“金大人,小的看那章大人好像要找
你寻仇,你也得躲一躲。”
“对,请金大人暂且回避。”
“谢谢诸位好意,出了这大的事情,金某怎能离开,要死,我也只能死在这储济仓内。”说着,金学曾朝在场诸位拱了拱手,整了整衣冠,挺胸出门,朝杀声震天的大门那边走去。
水龙吟
第三回 度危艰折俸闯大祸 平叛乱誓拔硬头钉
乍一听说储济仓发生械斗,小皇上显得特别紧张。李太后也不安地问:“锦衣卫怎么会跑到那儿去打架?”在座的谁也回答不出。张居正说道:“臣现在就去调查此事。”说罢告辞离了云台,步履匆匆回到内阁。
刚过会极门进了内阁院子,大老远就见王篆花脚猫似的窜来窜去。一看见他,张居正就明白他是为储济仓发生的事情而来,因为守仓兵士属他管辖。张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经过,便快步走了过去。王篆这时也一眼瞥见了他,连忙跑过来,也不及行礼,就禀道:“首辅,出了大事了。”
“储济仓发生了械斗,是不是?”
张居正一边走向自己的值房,一边问道。王篆跟在屁股后头,有些吃惊地说:“噢,首辅已经知道了?”
张居正头也不回,说道:“东厂的消息比你的还要快哪,说说,究竟是为何事?”“还不是为胡椒苏木折俸!”“果然是为这个!”张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来内阁拜谒,叙茶时,张居正说道:“汝观兄,听说你这位大司徒到职之后,户部衙门面貌焕然一新。当此新旧交替之际,许多衙门差不多都瘫痪了。官员们一心都在窥测风向,根本没心思做事。户部却不然,各司职部门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倒比过去忙了几倍。没有老兄的掌握,这种局面是不可能出现的。”“首辅大人如此表扬,着实令卑职惭愧。”王国光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眼神里虽透着自信,但说话的口气却很谦逊。
这王国光看上去五十挂边的年纪,身材偏高,虽然发福肚子微腆却不显得臃肿,两颐丰满,鼻隼高耸有肉,五官四窦都生得得体,一看就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金榜题名比张居正早了三年。隆庆四年,他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调任北京户部尚书,但并不到部任职,只是挂此衔头,实际的职责是总督天下仓场。这次张居正让他取代张本直到部履职,级别并没有提,只是事权加重。他是河南府阳城县人,按理与高拱也算大半个老乡,但感情上他却更亲近于张居正。这皆因二十年前,张居正任翰林院编修,王国光任吏部文选司郎中期间,两人都恃才傲物,在京城的年轻官员中都算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因此两人声气相求结为密友,对当时权倾天下气势熏天的严嵩颇有微词,他们的行迹很快受到次辅徐阶的注意,这个状元郎出身的阁臣,便把他们延揽到门下,教会他们政治上的隐忍之术。这两个甫入仕途的愣头青这才得以保存下来,并在隆庆一朝徐阶任首辅时得到提拔重用,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两人既都成了徐阶的弟子,政见相同又兼着同门之谊,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这回张居正力荐王国光出掌户部,还惹出不少风言风语,说张居正怀私罔上任用私党。期间两人曾见过几次面,张居正对此始终不吭一声。仅这一点,就让王国光心存感激,整顿户部开创新局也就格外卖力。这会儿,坐在张居正的值房里,王国光接着说道:“户部掌握着全国的财政。究竟如何才能给皇上当好掌柜的,这里头名堂大得很。我到部还
不到一个月,已摸到一些情况,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扎扎实实地做出几
件事来。因思路还没有理顺,故不忙向你首辅汇报。方才咱已讲过,今天,有急事向首辅禀
告。”
“究竟何事?”
“国库的银子已经告罄。”
“啊?高拱离任前,不是说还有四十万两吗?”
“四十万两,哼,那是张本直说的假话。”王国光悻悻然说道,“这几日,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了。”听了这席话,张居正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门拜见这犟老头子,请他继续留任工部尚书一职,朱衡二话不说,只提一个条件,必须近期内将二十万两银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数拨给。张居正出于无奈答应了他。于是接着问:“潮白河二十万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