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3-06-23 10:42      字数:4825
  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礼监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读罢遗诏,冯保把那黄绫揭帖递给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游丝的隆庆皇帝,充满酸楚地问道:
  “皇上给太子的遗诏,以及给我们三位阁臣的遗诏,都提到司礼监,为何司礼监掌印孟冲却不在场?”
  冯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听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冲着他来的,便下意识拿眼光瞟向李贵妃。李贵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贵妃微微颔首,开口说道:
  “冯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有他在也是一样。”
  “秉笔太监毕竟不是掌印太监,孟冲不来这里听诏,似乎不合规矩。”高拱犟气一发,便顾不得场合,由着自家思路说下去。话一出口,意识到顶撞了李贵妃,又赶紧补充说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报。东宫太子虽然年幼,承继大统,臣将根据祖宗法度,竭尽忠心辅佐,如有人敢欺东宫年幼,惑乱圣心,臣将秉持正义,维护朝纲,将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这番话说得荡气回肠,但话中的“刺”,依然让李贵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说道:
  “高阁老的话说得很好,就照说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后和我也都放心。”
  “老臣记住贵妃娘娘的令旨。”
  高拱本意是巴结讨好李贵妃,但由于说话口气生硬,李贵妃更是产生了“孤儿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觉,她顿时眼圈一红,一下扑到隆庆皇帝身上,泪流满面地哭诉道:
  “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啊,皇上……”
  也许受了这哭声的惊扰,隆庆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咙里一片痰响,脸色憋得发紫。
  “太医——”
  “皇上!”
  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乾清宫里,顿时乱作一团。
  这当儿,冯保与张居正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虽然也都面罩哀戚,但泪花后头都藏了一丝旁人看不透的如释重负的眼神。张居正抬起手背揩揩泪眼,跪身说道:
  “请皇后与贵妃娘娘节哀,皇上正在救治,需要安静。”
  听了这句话,东偏室里的哭声戛然而止,李贵妃抽噎着,朝张居正投来感激的一瞥。
  冯保努努嘴,示意两个在场的太监把仍伏在御榻前抽泣的高拱架出乾清宫,张居正与高仪也随后躬身退出。
  却说刑部尚书刘自强接到高拱的命令后,立即派出一队捕快,由一位名叫秦雍西的专司缉捕的员外郎带队,前往崇文门跟前的王真人府,刚拐进胡同口,便见另有一队捕快已把王真人府围得水泄不通。秦雍西命令手下跑步前进。先来的捕快,看到又来了一班荷刀执枪的皂隶,又连忙分出一队来,各各亮出枪械,拦住了捕快们的前路。
  “什么人如此大胆!”
  秦雍西策马上前,大喝一声。皂隶却并不买账,其中两人挺出枪来,逼住他的马头,唬得秦雍西一收缰绳,那马咴咴一叫,原地腾起,磨了一个旋差点把秦雍西摔下马来。秦雍西正欲发作,忽听得有人说道:“秦大人,受惊了。”秦雍西定眼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说话的竟是巡城御史王篆。原来,到纱帽胡同给张居正传旨的太监是冯保派去的,因此张居正已知道隆庆皇帝病危的确切消息。进宫之前,他派人送信给王篆,要他立即带人重新逮捕王九思。王篆接信后立即行动,终于抢在秦雍西之前包围了王真人府。
  一见是王篆,秦雍西心略宽了宽。论官阶,二人级别一样,都是四品官。但因王篆开府建衙,是堂上官。而秦雍西是刑部职司属官,官场上的铺排威风,却是比王篆差了许多。秦雍西跳下马来,朝王篆一揖,笑道:“啊,原来是王大人,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篆还了礼,也有些惊诧地问道:“我正要问你,带了人马来这里作甚?”
  秦雍西回答:“奉首辅高大人之命,我率队前来逮捕王九思。”
  王篆又是一惊,问道:“高阁老下令逮捕王九思?这不大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看,我有捕票在手。”秦雍西说着,掏出捕票来递给王篆看,又问道:“却不知王大人带了这么多的皂隶来,又是作甚,该不是保护王真人吧。”
  “保护?”王篆一声冷笑,说道,“秦大人不要忘记,这王九思正是下官奉张阁老之命捉拿归案的,要不是从你们刑部大牢放出,也省得我又来一遭。”
  “这么说,王大人也是来逮捕王九思的?”
  “正是。”
  “这就奇了!”秦雍西看看手中的捕票,问王篆,“请问王大人奉何人之命?”
  “张阁老。”
  秦雍西听了一笑,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气,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用不着王大人劳神了。捉拿一个王九思,哪用得着两拨子人马。”
  “秦大人说得也是,依下官之见,还是你们回去。”
  “我们回去?”秦雍西立刻摆出了大衙门颐指气使的办事派头,回道,“高阁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办案,我们才是正差。”
  秦雍西这段话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高阁老是内阁首辅,当以他的指示为主;第二,刑部是一等一的办案大衙门,你巡城御史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虽然也可以稍带着办理一些有违治安的案件,但却没有下发捕票的权利。王篆鬼精鬼精的一个人,哪能听不出秦雍西的话意?心里头虽然怄气,表面上却不愠不火,讪笑说道:
  “秦大人总不至于忘记,这王九思正是下官昨日一手捉拿的吧?”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王大人,你可是看清了,捉拿王九思的捕单在我手上。”
  “秦大人也不要忘了,巡城御史衙门,也有捉人的权利。”
  “你那权利,仅限于维护京城治安。”
  “王九思当街打死人命,正是破坏了京城治安,捉拿他原在下官权限之内。”
  “人你已经捉了?”
  “秦大人一来,就跟下官歪掰了半天,我哪有时间动手。”
  “既未动手,还望王大人闪开些个,让我的人马过去,捉拿这个妖道。”
  “秦大人为何一定要与下官争抢呢?”
  “高阁老指示到刑部,人若是让你捉了去,我如何交待?”
  “人若是让你捉去,张阁老处我又如何交待呢?〃
  两人就这么争执不下,原都是争功心切。正在这时,忽见得王真人府内有浓烟窜了出来。王篆再也顾不得与秦雍西争论,命令手下喊开紧闭的朱漆大门。
  几位兵士把大门擂得山响,里面却毫无动静。王篆与秦雍西均感不妙,王篆命人撞开大门。两拨人马一拥而入,发现庭院里杳无一人,那顶蓝呢大轿以及一应金扇仪仗,全都静悄悄摆放在轿厅里。庭院正中摆了三个大铜炉,那是王九思炼丹的工具,其中一只尚在燃烧,浓烟便从其中冒出。王篆走近一看,炉子里烧着的是一块焦肉,发出刺鼻的臭味,地上还丢了一张血淋淋的猫皮。王篆顿觉不妙,挥挥手大喊一声:“搜!”
  秦雍西生怕落后,也向他的手下发布命令:“旮旮旯旯都给我搜到,一个人也别放走。”
  顿时,只听得踹门踢杌儿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乱响。这王真人府原是隆庆皇帝钦赐的,分前后两院。前院搜了个底朝天,人影儿也不曾见到一个。一伙人又涌进后院,依然是扇扇房门上了大锁。依次砸开来都是空荡荡的,最后砸开了一间库房,只见里头关了十几个童男童
  女。这些孩子被王九思拘禁在这里,本来就吓惊了魂,这会儿又见得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舞枪弄棒的兵士,都吓得大哭起来。王篆与秦雍西闻声走进来,命令兵士捕快们离开屋里,然后想方设法哄得孩子们不哭,向他们询问王真人的去向。怎奈这些孩子们打从关进这间屋子就再也没出去过,所以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篆与秦雍西正急得没头绪,刚走出库房,只见两个捕快又不知从何处拎出一个干巴老头儿来。
  “你是这里的什么人?”王篆问道。
  老头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必是挨了兵士的揍,这会儿见到戴乌纱帽的官员,连忙扑通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火。”
  “火?”王篆打量着老头儿,头发脏乱,面色黧黑,浑身上下没个看相,不由得狐疑地问,“你当哪门子火?”
  “替王真人烧那三只炉子。”
  “啊,原来那三只炉子是你烧的。”秦雍西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本大人刚从前院过来,看见一只炉子里浓烟滚滚,好像在烧一块焦肉,地上还有一张血淋淋的猫皮,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王真人把一只猫活剥了皮,然后把还没有断气的剥皮猫丢进大号炉里,命令小人多加柴炭,把那只猫烧焦。”
  “他为何对这只猫如此痛恨?”
  “不止这只猫,凡是猫他都痛恨?”
  “却是为何?”
  “回大人,王真人是属鼠的。”
  “怕猫捉老鼠?”秦雍西禁不住扑哧一笑,侧过头来与王篆开了个玩笑,“王大人,你我都成了猫了。”
  王篆勉强一笑,接着又冷下脸问那老头儿,“王真人哪里去了?”
  “回大人,一个时辰前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说是进紫禁城,给皇上送丹药去了。”
  “骗人的鬼话,这王九思出门最好讲排场,既是给皇上送药,为何大轿仪仗都摆在轿厅里不用。”
  “这……小的就不知晓了。”
  “不知晓?”王篆双手一剪,吊起两道短蹙的疏眉,厉声喝道,“瞧你这副腌相,竟敢糊弄本官,你若不交待王九思的去处,我就剥了你的皮。”
  “大人饶命,小的真不知晓……”
  老头儿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声地讨饶。王篆看出这老头儿讲的是实话,却又不肯便宜放了他,便命令道:“把这老家伙绑了,带回去细细拷问。”
  两个捕快把老头儿押解出去,王篆对秦雍西说:“秦大人,差事办砸了,我们各自回去复命吧。”
  “也只得如此了。”
  秦雍西说罢,便领了捕快回刑部交差。王篆当即下令严守各处城门,万万不可让王九思溜走。
  三位阁臣刚从乾清宫回到内阁,就有太监从乾清宫跑来报信:隆庆皇帝已经龙宾上天。这是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申酉时牌之交。虽然已是预料中事,三位阁臣仍不免聚在朝房里嚎啕痛哭一番。接着抹干眼泪,议出三项决定:一、立即八百里传邮,把讣告发布全国;二、隆庆皇帝一应丧事礼仪由礼部遵祖制订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准执行;三、治丧期间,在京各衙门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全国各地衙门就地设灵堂致祭,不必来京。商量既定,内阁中书便按阁臣的意思斟酌词句写好告示,盖上内阁关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门,传邮的事则指示兵部施行。把这些要紧事忙完,已是掌灯时分。值日官进来请三位阁老到膳食房用餐。抽这空儿,张居正回自己的值房一趟。来到膳食房时,只见他已换下一品锦绣官袍,穿上了一袭青衣角带的丧服。瞧他这副打扮,两位依旧穿着吉色官袍的阁老顿时浑身不自在。议事前,他们已差人回家拿衣包去了,却没想到张居正已是随身带来。高仪心里头只想着张居正的精明,而高拱却从这件小事中看出蹊跷:皇上今日是突然发病,他张居正为何就知道皇上一定会死?
  胡乱吃过晚饭,三位阁老各自回值房安歇。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内阁院子,如今各个楼座门口都挂起了灯笼——当然不是惯用的绣有内阁二字的大红宫灯,而是贴了一个黑色“奠”字的白纱西瓜灯。皇上死得突然,一应丧仪祭品还来不及置办周详。这几对灯笼本是库房旧物,值日官翻检出来略加修饰就挂了出去。惨白的光芒衬出那几个黑色的“奠”字,院子里顿时充满了肃穆悲凉的气氛。
  高拱刚回到值房,心绪烦乱,正想喝盅茶稳稳神,管家高福推门进来。他专为送衣包而来。高拱立即踅到内阁换好丧服,走出来正欲对高福说话,却发现值房里又多了一个人。
  “元辅。”
  那人喊了一声,便朝站在门口的高拱跪了下去。高拱认出这人是秦雍西,便吩咐平身赐坐,问道:“你有何事?”
  秦雍西答道:“下午元辅下到刑部的手令,要将王九思重新逮捕收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