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3-06-19 16:20      字数:4738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相识的。那时舒伟和现在没什么区别,骑二八加重锰钢车,和一帮兄弟一起,浩浩荡荡地十几个人骑着车招摇过市,场面甚为壮观。他们成天逛街吼歌看电影打牌玩游戏机,摇头晃脑地走进大众舞池,装模做样地喝咖啡,看姑娘,吹口哨。
  两年前的乔麦初中毕业,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在那年夏天摆了个西瓜摊,摊子摆在路边,人缩在旁边的树荫下看书。
  她是美的,可贵的是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她有些漠然,看人时眼角眉梢冷冷的,她继承了妈妈那要命的美貌,但眉目间的粗暴质感冲淡了不经意流露出的妩媚,有着农家女孩泼辣爽利的劲头,又长得大气,搁在古代就是梁红玉、穆桂英、赛金花,美丽强悍野性,像阳光下的月季,怒放得旁若无人。
  舒伟和那帮混混过来挑西瓜时,她走过来说:“随便挑吧。”
  为首的那个男生看了她一眼,楞住了。她的美丽早就闻名于镇中学,同样,她的冷淡就像一根刺,叫人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他们打了个唿哨,围了上来,有人就地用拳头打碎一只西瓜,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吃了起来,瓜皮扔了一地。
  老大抓来一块西瓜,吃了两口,用力摔在地上:“什么破瓜?根本是生的!咱不付钱了!”
  乔麦双手抱在胸前,皱眉道:“我又没有承诺不甜不要钱。你凭什么?”
  老大根本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大步走上前,目光直逼到她脸上来:“哎哟,小妞儿还很辣的嘛!正合我蛟龙的胃口。”说着,试图摸她的脸。
  她哼一声,往旁边一闪,差点被西瓜皮滑倒,再看看仍在不住地砸西瓜和胡乱吃两口就扔在一边的混混们,那可都是奶奶和她在地里辛勤劳作来种出来的呀,红鲜鲜的瓜瓤,分明是熟透了的,顿时好心疼,火窜上来了,就势挑起一块瓜皮,朝老大身上踢去。
  西瓜皮正好砸到老大的裤腿上,激怒了他,他使个眼色,几个站在旁边似笑非笑的男生窜了上来。
  她心里有点儿慌。这时,有个埋头苦吃的少年抬起头来,声音懒洋洋:“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啊?分明是恶少行为。你们不觉得丢人啊?”
  老大没想到有人倒戈,怒气冲冲地说:“舒伟,你还想不想混了?”一个拳头擂过去。
  舒伟站起来,西瓜皮一丢,满不在乎地用手背擦擦嘴巴:“我不过是看不惯你们这样。”
  有个兄弟阴阳怪气地说:“哎哟,舒伟,我说你今个儿改邪归正了?以前哪次起哄不是你叫得最响?”
  舒伟说:“是啊。这次我改邪归正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欺负的,你们不懂。”这少年对着老大的众多弟兄愤怒的神色,毫不畏惧,乔麦站在一边看着,有点儿感动。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容易对孤胆英雄啦,莽撞热血的年轻人产生好感,她暗暗自嘲:准是武侠看多啦。
  那天,一场斗殴发生在她的眼皮下,旁边几个摊子的主人远远地看着,谁也不敢过来劝架。她嘲弄地笑笑。退到一边。那少年以一当十,像头孤独的兽,不求饶,不叫唤,勇猛,矫健,永不退缩。
  最终,他败了。老大带着弟兄扬长而去。他被打得满身是伤,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青紫色,嘴角流着血。
  不。他没有败。就在这一天,他赢得美人归。就像是古时,绿林中人到村庄俘获漂亮姑娘到山寨做押寨夫人,半途生变,美人被斜刺里杀出的热血青年救走,携手向天涯。
  乔麦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舒伟并不英俊,黝黑高大,浓眉大眼,脸上有些青春痘,让人忍不住想替他挤一挤。她说:“谢谢你。”
  舒伟咧开嘴,想冲她一笑,扯到伤口,五官痛得错位。她扶着他,朝卫生院里走。西瓜摊托旁边那个摊主暂时照看着。
  舒伟不想到卫生院里去,他觉得那样不够英雄。乔麦听到原因,扑哧一笑:“那你就情愿鲜血流尽,就这么死亡?”
  舒伟不说话。乔麦故意说:“有人死于小混混的群殴事件,就以为多么烈士。哎……”促狭地朝他笑。
  舒伟仍不说话。乔麦想,这人还挺固执的,看来得施点怀柔政策,拍拍他的肩,轻声道:“乖。”
  这一招果然奏效,舒伟果然乖乖地去包扎伤口了。不过,他们熟了后,无论她怎么哄他,他也是不去卫生院了,他说讨厌那里面的气味。这家伙脾气犟得很。
  护士在给舒伟涂碘酒时,乔麦问:“你好眼熟。”
  舒伟说:“我和你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嘛。平时肯定碰到过,叫不上名字而已。”他没敢告诉她,他一直暗恋着她,看到她的背影,都觉得好。要不然今日他也不会挺身而出的。他不想她被人欺负。那么单薄瘦弱的女生,明明怕得要死,偏偏做出一副凛然的样子,让他心疼,就是想替她出头。
  乔麦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刚才他们叫你,我没听太清楚。什么水?”
  舒伟又忘记了伤疤,一笑,痛得挤眉弄眼的:“我叫舒伟,舒服的舒,伟大的伟。念快了,听起来就像念‘水’字。”
  乔麦低声了念了几次:“舒伟,舒伟。水,水。”朝他笑,“真的呢。水。水。”
  她笑得那样明媚鲜妍。平日里她总是冷着一张脸,独来独往的,很少见她笑。他不禁看呆了,好半天都舍不得错开眼神。
  那天离开卫生院,他就试图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感动?或者说是他符合她骨子里渴望的那种英雄情结?
  这一生,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为她出生入死,可以不要性命地保护她,只为了不让她受辱。这一生,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人。
  十多年前的夏天。小镇的夜。月光温柔。他牵着她的手,摘了一朵开在路边的栀子给她,香流满路,他们一起回家。
  很多年后她想起旧事,想起那个夏天黄昏如火的残阳下,流着血笑着的少年,狠狠地难过。虽然当年,她浑然不觉。想起他,就如同很久以前做了一个梦,梦太美好,虽然是在梦幻中拥有,仍然觉得很幸福。可是一想到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忍不住哭泣,不敢触碰,怕一碰,它就不见。
  一片叶子无法改变它作为叶子的命运。她也无法改变,命里注定面临的事情。她只能在梦里一遍遍地和舒伟那张血流披面的脸重逢。她很想说:“水。水。”十年后的某天,她自午夜惊醒,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念叨着初恋情人的名字:“舒伟,舒伟。水,水。”她把他叫做水。
  他不是她的最爱,但此生,她再也忘不了他。
  他说过:“你这么喜欢看书,以后当个作家吧,写个好看的小说出来!把我写进去,好不好?要酷酷的,像张国荣!要不就周润发吧。”
  她想,我是该写本书了,我不是作家,可这不代表我不能用文字来纪念一个人。
  他是一滴想飞的水。他的愿望那么微小。可是水滴注定只能下坠,然后再在阳光下,以蒸发的形式飞翔,变成雾,变成微尘,变成不一样的水,以雨的方式,开始一场轮回,谓之命运。
  舒伟。那滴水。蒸发了。倾一生的代价,飞翔。
  7
  那年夏天真的很热,太阳非常毒,乔麦怀疑有50度,恨不得到镇卫生院借支温度计,量上一量。一想,那银白的玩意儿在如此高温下准得炸裂,就笑起来了。
  生意尚可,稍微闲下来,乔麦就坐在一旁,看对面那家酒店门口的狼狗。那条狗皮毛发亮,双目炯炯,像是狼。乔麦疑心它就是狼。那次,她和舒伟、陈刚、李娟娟到村后面的薄刀山去玩,就遭遇到了一条狼。果然是传说中的绿色眼睛,很警惕,远远地,望过来。很孤独。
  四个人靠在一起,紧张地和它对视,舒伟悄悄地握紧了西瓜刀。但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刀子的,否则会引来一群狼。他们也不敢动,怕狼以为他们要袭击,一时间只听到彼此沉闷的心跳。
  夜渐渐地降临了,大家都知道天愈黑,危险系数就越高,如果不早点脱身,后果不堪设想。舒伟低声说了句:“不行,我得去试试。”
  乔麦和陈刚都没拦住他。他径直走到狼面前。乔麦把身边李娟娟的手握住,手心全是汗。
  舒伟似乎和狼说了几句什么。狼站了一会儿,竟然走开了。
  乔麦和李娟娟面面相觑。陈刚嘀咕:“这小子说了什么?”
  舒伟走回来,长吁一口气,道:“妈的,可吓着我了。”
  乔麦问:“你跟它说话了?说什么呢?它听得懂?”
  舒伟说:“我突然想到村东头的陈老伯说过,遇到狼不要慌,可以对着它念一套咒语,它就会逃。”
  “说得好神呢!你念念看。”
  舒伟就念开了。都是一些奇怪的发音,乔麦一句也听不懂。舒伟念完了,挠头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陈刚说:“咱别在这里逗留了,赶紧下山吧。”
  下山的路上,乔麦取笑陈刚和李娟娟:“你们两口子整天号称喜欢齐秦的《北方的狼》。怎么狼真的要面前了,你们都缩回脑袋了呢?”
  陈刚说:“不然怎么有个词语叫做‘叶公好龙’呢。”
  话虽如此,乔麦也是喜欢齐秦的。最爱他那首《花祭》。镇上电影院的大喇叭有段时间经常放着王杰或齐秦的歌。他们都是浪子,王杰唱,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齐秦唱北方的狼,站在风口。当年,他们给她最深的感动。
  事隔多年,乔麦回想起当日的那一幕,仍觉得玄乎,那条威风凛凛的孤狼,那和它对话的勇敢的少年人。
  《今古传奇》上的《玉娇龙》早看完了,这次换了本《西游记》。乔麦很喜欢这本书,看过多次。书里面没有反抗,只有挣扎,没有自由,只有法则。她随便翻着,不时扯一扯衬衫上快要脱落的线,想,晚上回去得缝一下了。
  说实话,她挺讨厌身上这件衣服的,很劣质,红色,脚下是塑料白凉鞋。奶奶许诺她把西瓜卖完了,过段时间再把家里那三头猪卖了,够了下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多余的钱可以让她买两件衣服。乔麦早就看中了卫生院旁边第二家店的一条白色连衣裙,它挂了大半个月,她去看过好几次的。
  隔壁那家瓜摊这次换了个年轻人看摊,见乔麦无聊,丢过一本小说:“喂,我刚把上集看完,挺不错的!”
  乔麦道了声谢,接过来。是古龙的《绝代双骄》。很久后她又陆续看过金庸、温瑞安、梁羽生等人的小说,最爱的依然是古龙。虽然金庸获得最高的盛名。可他写的书里,她只喜欢《射雕英雄传》这一部,不是因了家仇国恨,彼时青春的她更着迷于郭靖、黄蓉两人的爱情,那样天真无邪地相爱,生儿育女,最后一起去死。
  《绝代双骄》很好看。江枫,世间女子无人能抵江枫一笑。移花宫主。花月奴。恶人谷。
  好,顽皮可爱的江小鱼出场了。小说真好看,乔麦舍不得罢手,连有人站在瓜摊面前问价:“西瓜多少钱一斤?”她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视线仍停在书上。
  那人又说:“你给我挑一只吧。”他说的并不是本地方言。
  乔麦心里暗暗记下页码,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抬起头来。
  那人低下头,望着乔麦。他很高很瘦,有点儿单薄,戴了一副时髦的墨镜,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他的衬衫不是棉布的料子,而是那种亮闪闪的白色,很轻薄的质地,风一吹就有飞扬的弧度。牛仔裤是天蓝色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像乔麦所认识的那帮男生,穿得脏兮兮的也不肯去洗。他们说:“这才叫流行,你懂吗?流行!”
  乔麦看不到他的眼睛,他这身打扮让她想起杀手、蝴蝶、梦。她曾和舒伟看过这个片子,对其中的意象很是着迷。
  她给他挑了一只个头大的西瓜。称的时候,他摘下墨镜,朝地上的书望去:“咦,你也喜欢古龙?”
  乔麦点点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真漂亮,黑白分明,似乎汪着水,很清澈。睫毛细密,很浓很长,稍微弯翘。书上说生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天生多情。如果说,舒伟浑身充满阳刚之气,眼前人则是阴柔的,苍白,贵族气,忧郁而迷人。
  他递钱过来,乔麦注意到他的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得干净。他接过西瓜,看到上面还残留着泥土,皱着眉问:“有袋子吗?”
  乔麦摇摇头。他就不说什么了。怕把白衬衣弄脏了,他抱西瓜的样子有点儿滑稽,双手抱着它,和衬衣隔着距离。乔麦笑了,她想,整个散花镇只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个穿得像他这么整齐的人了。他们都打赤膊,穿短裤,拖着拖鞋,松松跨跨。
  他突然回过头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