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蝎子王      更新:2023-05-21 14:18      字数:5355
  若不是到了这般时候,若不是为了无伤,这些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来的。
  静默片刻,宇文非睁开眼睛,看著紧闭的房门。
  “王爷胸怀家国大业,奴才顽愚,心中所虑者,不过二三知己。”
  “王爷若肯成全,是奴才的福分。王爷若不肯……”
  他停住,似乎在挣扎著,要不要下定那样破釜沈舟的决心。
  这时,房门无声地打开了。
  端靖站在那里,脸色依然很难看,眼中闪动的情绪却复杂至极。
  宇文非仰首看著端靖。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端靖的决定。
  一个就此决定彼此命运的决定。
  又是长久的静默。
  端靖沈沈地叹了口气,俯身扶起宇文非。
  宇文非活得艰难,他是知道的。
  然而这番艰辛困苦,从他嘴里低低地说出来,更是让人揪心的痛。
  过往他已辜负宇文非良多,如今难道不应该宠著护著?
  至於其他──端靖闭一闭眼──都由他来担待便是。
  (十二)
  尚书府内。
  顾桓之草草交待了顾楚带无伤下去歇息,便将自己关入房内。
  背靠著房门,只觉得浑身脱力,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闭上眼,听著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笼在袖中的双手,犹自抖个不停。
  险。极险。
  只差分毫,便保不住那个死心眼的呆子。
  究竟要说多少遍,才能入那人的心?
  他们初至京城,根基尚浅,羽翼未丰。莫说是亲王丞相,就是一般的达官显贵,也开罪不得。
  官场险恶,能忍则忍。
  他受那一星半点的委屈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要保住两人周全。
  正如今日,原本并无大事,为什麽偏要和宇文非较劲?
  宇文非看似小小书童,背後却有端靖亲王和宇文丞相两大靠山。
  招惹了宇文非还不算,为什麽连震怒的端靖亲王都要招惹?
  逼得他……逼得他……
  顾桓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痛楚。
  事情还没完。
  究竟该怎麽安置无伤,还颇费思量。
  若是放了他回去,是得罪端靖亲王。若是不放,却是得罪了宇文非。
  顾桓之一边思索,一边聚集了力气,走到桌边坐下。
  他却不知,就在此刻,顾楚和无伤之间又起了偌大的事端。
  顾楚领了无伤,往尚书府深处走去。
  无伤静静地跟著,眼见著一排排楼阁都抛在身後,面前竟是几间低矮阴暗的小屋子,不由奇怪。
  “顾侍卫,这里是?”
  顾楚一路都阴沈著脸,这会儿听无伤发问,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府里的刑房。你暂且在此听候发落。”
  无伤骇然站住。“刑房?”
  “自然是刑房。”顾楚毫不客气地拽著无伤,一把将他推入门里。“王爷有令,叫你听凭处置。你还想住客房不成?!”
  无伤微微踉跄,随即站稳。
  “客房倒是不用。带我去顾大人的寝房即可。”
  顾楚狠狠瞪他。
  “说什麽鬼话!大人的寝房,你如何去得!”
  无伤眼波流转,似是觉得他极好笑。
  “无伤以身事人,要惩要罚,自然也是在枕席之间。”
  眼光在幽暗的刑房里滑过,看著黑黝黝的刑架,以及长长短短的皮鞭匕首。
  “这般架势,不会太小题大做了麽?”
  顾楚原先只是不想搭理无伤,听了这话,却勃然大怒,扬手便是一个重重地耳光。“休得胡言!”
  无伤被打得退了两步,还不及站定,顾楚又扑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刑架上,用铁链铐住。
  一扬手,又是几个耳光。
  “贱人!莫要仗著有几分姿色,就妄图蛊惑大人!”
  无伤并不挣扎,任他打骂。
  待顾楚停了手,退开几步重重地喘著粗气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莹白的脸颊上,满是殷红的指痕。
  幽暗的刑房里,他的眼睛依然深邃迷人,带著些探究的神气。
  “顾大人谦谦君子,贴身侍卫当非凶蛮之辈。”
  “却不知顾侍卫震怒如此,所为何事?”
  顾楚咬著牙,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无伤瞧见了,轻笑道:“顾侍卫手下留情。往别的地方招呼也就罢了,无伤还要伺候顾大人,脸上却打不得。”
  顾楚闻言,脸色又是一变,
  无伤何等人物,一见之下,顿时明白。
  “原来先前那顿打,是为了这个?无伤挨得冤枉。”
  “无伤原本不欲见客,是顾侍卫拼著得罪王爷,将无伤弄进府来。如今却又怪罪无伤,无伤实在惶恐?”
  (十三)
  顾楚死死地瞪著无伤,脸上带著种恨不能杀人的神情。
  虽然被铐在刑架上无法动弹,脸颊又火辣辣的痛,无伤却轻笑起来。
  “顾侍卫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却不知顾大人明白您的心意麽?”
  顾楚惊跳,带著些藏不住的狼狈。
  “你又在胡说些什麽!”
  “看来是不知。”无伤轻轻摇头,视线落在顾楚肿胀得发紫的脸颊上。“若是知道,哪会这麽狠心?”
  猛然被触及痛处,顾楚暴跳起来。“闭嘴!我叫你闭嘴!”
  无伤只当未闻,继续道:“不过也难说。顾大人如何对您,端看他自己的意思。”
  顾楚浑身一震,嘶声喝道:“闭嘴!闭嘴!闭嘴!”
  无伤勾起嘴角,看著顾楚的眼中有些怜悯,又有些嘲弄。
  “如此看来,只怕是顾侍卫痴心妄想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顾楚的最後一丝理智也在瞬间绷断。
  管他什麽王爷丞相!管他什麽青楼名伶!他宁可豁出性命,也不要再听到这样刺心的风言冷语!
  “闭嘴!”他一把扯过墙上的鞭子,用足力气朝无伤挥去。“闭嘴闭嘴闭嘴!!!”
  无伤纵声大笑。
  现下这般处境,他当然知道应该慎言慎行,明哲保身。
  偏偏他却管不住自己。
  谁叫这顾楚如此可笑,可笑得近乎可怜!
  犹如一条愚忠的狗,一心一意,以主子为天。挨打受骂,却还期待著主子垂怜。
  鞭子落在身上,一鞭重过一鞭。
  鲜血很快渗透单薄的衣衫,将一身白衣染得斑驳。
  无伤恍若不觉,笑得愈加放肆。
  他在笑顾楚。
  更是在笑自己同样痴愚的过去。
  “住手!”刑房的门被重重踹开,弹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桓之站在门口,满面的惊骇欲绝之色。
  “顾楚!你在干什麽!”
  神志昏乱之下,猛然听到顾桓之的声音,顾楚挥鞭的手高高扬起,又僵在半空。
  “大……大人?”
  顾桓之大步上前,一把推开顾楚,站在无伤面前。
  无伤已收住笑声,低眉敛目,微微屈膝,以示行礼。
  “无伤见过顾大人。”
  顾桓之煞白了脸,抖著手将无伤从刑架上解开。
  “无伤,你……”
  无伤盈盈一笑。
  “只是小伤而已,并不妨碍无伤伺候大人。大人无需挂念。”
  顾桓之一窒。
  眼角的余光扫过顾楚,见他横眉怒目,眼看就要按捺不住,顾桓之侧跨一步,挡在两人之间。
  “无伤,你先去本官房内歇息可好?”
  话音未落,只见无伤双眉微扬,眼中闪过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尚不及细看,无伤已垂眸施礼,恭声道:“无伤敬候大人。”
  无伤出了刑房,犹带浅笑,顾盼之间,依然眉目含情。
  就连那身染血的白衫,也在行走间迎风摇曳,平添几分妖娆。
  那些鞭伤,竟好像不是在他身上的。
  顾桓之目送无伤远去,见他这般风采,不禁有些失神。
  “大人!大人!”顾楚连唤他好几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匆匆转身,只见顾楚已在他身後站了不知多久,满眼的伤痛苦涩。
  (十四)
  顾桓之退了一步,怒道:“顾楚!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对无伤公子滥动私刑!”
  顾楚倔强地站著,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顾桓之又惊又怒又恨又怕,语气不由自主地重了起来。
  “冲撞宇文公子,顶撞端靖亲王,你还嫌你闯的祸不够多吗!”
  “是不是非要害死我们两个,你才满意?!”
  顾楚咬了咬牙,脸上的神情坚硬得如同岩石一般。
  “这是奴才犯下的事,要杀要剐,由奴才一人承担,连累不到大人身上。”
  顾桓之气极。
  顾楚,你就这样看我?我会扔你出去任人宰割,只为保住自己?
  恨恨地抬手欲打,却见顾楚不闪不避,只是眼神沈沈地黯了下去。
  顾桓之顿时心中一痛,扬起的手硬生生地顿住。
  慢慢收回手。笼入袖中。握拳。
  “滚。你给我滚。”顾桓之的声音冰冷而绝情,先前的愤怒激动,都已经消失不见。
  顾楚浑身剧颤,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
  “大人!您,您说什麽?!”
  “我说,你,给,我,滚。”顾桓之残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顾楚的神情痛苦地扭曲起来,发一声喊,扑倒在顾桓之脚下。
  “大人!奴才知错了!要打要罚全凭大人!只是不要赶奴才走!”
  顾桓之冷笑。
  “不赶你走?留著你这样的奴才有什麽用?除了到处给我惹祸,你还能干什麽?”
  顾楚张大了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主子心中竟然是这样的毫无价值。
  “奴才,奴才会誓死保护大人!”
  “保护?!”顾桓之笑得更冷,带了几分讥诮。“就像今天?得罪了端靖亲王,带回来一个无伤?再鞭打无伤,得罪宇文公子?”
  “这般保护,我却是消受不起!有你在身边,不被害死已是万幸!”
  顾楚仰头看著顾桓之,顾桓之却根本不看他,只是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银票。
  “这里是一千两,算是犒劳你跟了我这些年。你即刻出府离京,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言毕,不理会顾楚震惊而受伤的表情,将银票塞入他怀里,径自拂袖而去。
  “大人!”在他就要跨出门时,顾楚突然出声唤他,嗓音喑哑得几不可闻。
  顾桓之站住,拼命克制自己不要转身。
  与此同时,耳力却张到极致,不敢错过一点动静。
  轻轻的衣物摩擦声,显然是顾楚已经站起身来。
  然後是缓缓的、沈沈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紧贴著他,站定。
  後颈几乎可以感觉到顾楚粗重的鼻息。顾桓之咬紧牙,一动不动。
  “奴才驽钝,挡了大人升官发财的路。”顾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奴才告辞了。大人保重!”
  说罢,越过顾桓之,走出门去。
  顾桓之微微侧身回眸,见地上扔著揉成一团的银票,低喝道:“慢著!”
  顾楚还当是顾桓之想要留他,急急转身,却见顾桓之垂眸看著地上的银票,淡淡道:“把银票带走。”
  顾楚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人……”他咬著牙,一字字道:“无功不受禄。奴才百无一用,不敢再要大人破费。”
  顾桓之再无心力多言,只是道:“把银票带走。”
  这一次,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顾楚跟随顾桓之多年,早已习惯了唯命是从,即使到了此刻,依然无法反抗他直截了当的命令。
  他又一步一步走回去,缓缓屈膝,将那团银票死死地握进手心里。
  直起身,他再也不去看顾桓之,笔直地走出门去,留给顾桓之一个僵硬的背影。
  越走越远。没有回头。
  顾桓之闭上眼,颤抖地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握拳的双手。
  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十五)
  百无一用的人,不是顾楚。
  而是他,刑部尚书顾桓之。
  他平素为人温厚,然而公堂之上,却严苛异常。
  自为官以来,为此而得罪的人不计其数,被人暗杀伏击,已是家常便饭。
  每一次,都是仗著顾楚舍命相救,才屡屡脱险。
  然而,顾楚护得了他平安,他却……护不了顾楚周全。
  顾桓之痛苦地睁开眼睛,看著顾楚远去的方向。
  他教不会顾楚审时度势,也护不住顾楚平安周全,唯一能做的,便是放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