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指点迷津      更新:2023-05-21 14:16      字数:4958
  承欢脱口问:〃那,拿什么来换呢,你总得有所付出呀,有什么好处给人?〃
  〃有些稍具美色尚可,可是另一些不过得眼睛鼻子的也妄想什么都不用做坐在那里享福。〃
  承欢敲弟弟的头,〃叫你刻薄过,一元只剩五仙。〃
  承早抗议,〃这才好呢,至少我看到异性不会晕陶陶。〃
  〃记住,〃承欢说,〃一早表态,让对方知道你爱父母。〃
  麦太太端着菜出来,诧异问:〃姐弟嘟嘟嚷嚷说了这些时候讲的是什么?〃
  承早答道:〃做人之道呀。〃
  〃嫁了之后仍可回来,又不是从前,想见娘家的人还得请示过夫家。〃
  〃有这种事?〃
  〃你外婆就生活在封建时代。〃
  不过是一百年左右之前的事,却已像历史一般湮没。
  承欢问:〃父亲不回来吃饭?〃
  〃张老板有事,这么些年来,她只信他。〃
  承欢说:〃哗,四个菜。〃
  〃怕你婚后没得吃,趁现在补一补。〃
  〃妈,你也怪累的,天天煮那么一大堆,其实吃随便点对身体有益,一菜一汤也够了。〃
  麦太太低下头,〃可是,我不做菜,又做什么?〃
  承欢连忙说:〃打毛衣。〃
  〃婴儿衣服?〃麦太太大喜。
  〃不不不,替我做,今年流行短身水彩色毛衣,在外头买,挺贵,你帮我织。〃
  麦太太托着头,〃我没兴趣,你去现买现穿好了,是婴儿服又不同。〃
  承欢笑出来,〃那么辛苦带大我俩,还不够?〃
  麦太太说:〃你不知道婴儿的好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他可不理你穿得怎么样,有无财势学问,他的笑声一般欢乐清脆,他的哀乐毫无掩饰。
  是,这是真的,然后受环境熏陶,渐渐学坏。
  麦太太说:〃我最喜幼儿。〃
  〃人人喜欢,但是不是人人似你,愿意不辞劳苦。〃
  〃我就不明白了,隔壁赵太,坚决不肯代为照顾外孙,并且振振有词云:'是含饴弄孙,不是含饴养孙呀,你说是不是',学识倒是很好,可惜没有爱心。〃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承欢没有意见。
  〃现在她女儿女婿都不大回来了。〃
  承欢喜欢听母亲细细报道邻居近况。
  〃娄先生老是想搬到私人住宅住,娄小姐替父亲换一堂家具,谁知挨骂:'要换,换房子,换家具有个屁用。'〃
  啊,承欢悚然动容。
  〃你想想,他活到六十岁都没弄到私人楼宇,叫二十多岁的娄小姐如何有办法,于是娄小姐也不大回来了。〃
  承欢笑,办不到,只好避而不见,她也险些儿回不来。
  一些父母对子女要求过苛。
  母亲说下去:〃可是也有子女需索无穷,周君桃硬是叫周太太卖了一幢投资公寓。〃
  〃干什么?〃
  〃她要出外留学。〃
  承欢点点头。
  过片刻,麦来添回来了。
  〃咦,你们母女在谈心?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见她们言归于好,脸上喜孜孜,这个单纯的老实人,居然亦在都会的夹缝中生存下来,承欢充满怜惜悲恸,像成人看婴儿,她也那样看父亲。
  她站起来,〃我回房收拾东西。〃
  小小五斗柜内有一格收着照片簿子,照片这样东西,拍的当时既麻烦又无聊,各人好端端在玩,你叫他们看镜头,可是事后真是千金不易。
  穿着中学校服的照片尤其珍贵。
  生在穷家,当然很吃了一点苦,承欢身边从无零用,连喝罐汽水都是难得的,也没有能力购买零星好玩东西与同学交换。
  真是现实,同学乘私人房车上学,下雨天,溅起的脏水直喷到站在公路车站上她的鞋袜上。
  受了委屈,承欢从来不带回家,一早知道,诉苦亦无用,许多事只得靠自己。
  这些事本来都丢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忆。
  承欢不是不知道,只要爱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总不能略为遗憾童年欠缺物质供应,她要到十六岁才到狄士尼乐园,实事求是的她觉得一切都那么机械化那么虚假,一点意思也无。
  自七八岁开始就听同学绘形绘色地形容那块乐土,简直心向往之,原来不过如此。
  整个暑假做工的积蓄花得甚为不值。
  翌年,她又用补习所得到欧洲跑了一趟,也不认为稀奇,忽然明白,是来迟了若干年,已经不能与同学们一起兴奋地谈及旅游之乐,交换心得。
  承欢以后都没再尝试用自己力量购买童年乐趣,重温旧梦,梦一过去都不算梦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亲站在房门口,像是知道女儿在想什么,
  〃承欢,妈妈真是什么都没有给你。〃充满歉意。
  承欢微笑,〃已经够多了。〃
  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阵子家里连鸡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鸭蛋,淡绿色的壳,橘红色的蛋黄,不知怎么比鸡蛋廉宜,可是吃到嘴里,微微有一股腥气,不过营养是一样的。
  他们曾经挣扎地过,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一直省钱寄返大陆内地的父母处。
  十八岁生日,张老板知道消息,送来一条金项链,那是承欢惟一装饰品。
  大学时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经济情况大好,各家长托上托,拉着她不放,求她帮忙,据说麦承欢可以在半年内把五科不及格的学生教得考十名以内,家长几乎没跪着央求。
  最近想起来,承欢才知道那不是因为她教得好,而是社会富庶,各家庭才有多余的钱请家教。
  到今天,她总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夹克与背包,名牌牛仔裤皮带。
  承欢看看表,〃我约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们了。〃
  〃我在咏欣家。〃
  那么多人搬出来,就是伯父母的爱太过沉重,无法交待。
  承欢约了辛家亮。
  临出门,他拨一个电话来说有事绊住,这个时候还在超时开会。
  〃我来接你。〃
  〃也好,半小时内该散会了。〃
  承欢来到下亚厘毕道。
  这种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贻笑大方,路分两截,上半段叫上亚厘毕,下半段叫下亚厘毕,亚厘毕大概是祖国派来一个豆官的姓字,在此发扬光大。
  承欢真情愿它叫上红旗路或是下中华路。
  这与政治无关,难听就是难听。
  承欢毫不介意旧上海有霞飞路,虽然这也不过是一个法国人的姓,但是人家译得好听。
  不过,这个城市也有好处,至少能随意批评路名难听以及其他一切现象而无后顾之忧。
  这一带入夜静寂之至,可是承欢知道不妨,时有警员巡过。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钟辛家亮便会出来。
  她身边有一排老榕树,须根自树梢一排排挂下,承欢坐在长凳吸吸它喷出的氧气。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语声,是一男一女。
  〃怎么把车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后天早上在飞机上见。〃
  女方叹口气。
  男方说:〃我已经尽力,相信我。〃
  说罢,他转身自教堂那边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车场,开动一辆名贵跑车离去。
  四周恢复宁静。
  不过短短三五分钟,承欢觉得几乎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们没有看见她,真幸运。
  但是承欢眼尖,趁着人在明,她在暗,认清一对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没见过,可是年轻俏丽,显然是个美女,而那个男人,是辛家亮的父亲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欢忽然微微笑起来。
  不不,不是惊吓过度,而是会心微笑。
  但立刻觉得不当,用手掩住了嘴。
  这时,她听见脚步声,承欢连忙站起来现形。
  来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兴,〃来,一起去喝杯米酒松弛神经。〃
  〃会议进行如何?〃
  〃我下班后从来不谈公事。〃
  〃为此我会一辈子感激你。〃
  他们循石级走下银行区。
  辛家亮抬起头四周围看一看,〃这一带真美。〃
  承欢答:〃有个朋友移民之前有空就跑来站着赞叹一番。〃
  〃是感情作祟吧。〃
  〃是的,渐渐人人都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辛家亮发觉了,〃你为什么眯眯笑?〃
  〃高兴呀。〃
  〃与母亲重修旧好了吧。〃
  〃嗯。〃
  是幸灾乐祸吗,当然不,麦承欢不是那样的人。
  自从认识辛家亮之后,她便到辛家串门,亲眼目睹辛伯母的日常生活与她母亲那天壤之别。
  承欢大惑不解,为何同样年龄的女性,人生际遇会有那么大的差距。
  内心深处,承欢一直替母亲不值。
  今日她明白了,人人都得付出代价。
  辛伯母养尊处优的生活背面,亦有难言之隐。
  承欢微笑,是代她母亲庆幸。
  辛家亮大惑不解,〃哗,还在笑,何解,中了什么奖券?〃
  承欢连忙抿住嘴。
  〃我担心毛咏欣把你教坏。〃
  承欢说:〃你放心,我比毛毛更加顽劣。〃
  〃也许是,你们这一代女性一个比一个厉害,受社会抬捧,目中无人。〃
  承欢答:〃是呀,幸亏如此,从前,出身欠佳,又嫁得不好,简直死路一条,要给亲友看扁,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自己一双脚。〃
  辛家亮忽然做动气状,〃这双脚若不安分我就打打打。〃
  承欢仍然笑,〃责己不要太严。〃
  辛家亮知道讲不过这个机伶女,只得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承欢回到毛咏欣处,先是斟了一杯酒,然后同好友说:〃此事不吐不快,恕我直言。〃
  毛咏欣没好气,〃有什么话好说了,不必声东击西。〃
  承欢把她看到的秘密说出来。
  毛咏欣本来躺在沙发上,闻言坐起来,脸色郑重叮嘱道:〃此事万万不能说与任何人知,当心有杀身之祸。〃
  咏欣看住好友,〃为什么?〃
  〃记住,尤其不能让辛家亮晓得。〃
  承欢说,〃该对男女如此扰攘,此事迟早通天。〃
  〃所以呀,何必由你来做这个丑人,以后辛家对你会有芥蒂,届时你的公婆丈夫均对告密者无好感。〃
  〃可是——〃
  毛咏欣厉声道:〃可是什么?跟你说一切与你无关!〃
  承欢点点头。
  〃记住,在辛家面前一点口风不好露出来。〃
  她们缄默。
  过一刻承欢说:〃如今说是非的乐趣少了许多。〃
  〃社会在进步中,到底掀人私隐,是鄙劣行为。〃
  又隔一会儿,毛咏欣问:〃那女子可长得美?〃
  〃美娇袅。〃
  毛咏欣点点头,〃他们后天结伴到外国旅行?〃
  〃听口气是。〃
  毛咏欣说:〃上一代盛行早婚,不到五十,子女已长大成人大学毕业,父母无事一身轻,对自己重新发生兴趣,一个个跑去恋爱,真是社会问题。〃
  〃你不赞成早生贵子?〃
  〃除非你打算四十二岁做外婆。〃
  〃迟生也不好,同子女会有代沟。〃
  毛咏欣笑,〃不生最好。〃
  承欢把双臂枕在脑后,〃大学里为何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的课程。〃
  〃资质聪颖不用教,像你我那样笨,教不会。〃
  那夜承欢做梦,看到父亲向母亲解释:〃我那么穷,有谁会介入我们当中,〃接着,她看到母亲安慰地笑。
  承欢惊醒,第一次发觉穷有穷的好处,穷人生活单纯许多。
  尤其是麦来添,品性纯良从不搞花样镜。
  过一日,承欢试探地问辛家亮:〃我想同你父亲商量一下宴会宾客的事宜。〃
  〃他明早有急事到欧洲去一个礼拜。〃
  〃啊。〃
  〃客人人数有出入无所谓,他不会计较。〃
  〃是到欧洲开会吗?〃
  〃有个印刷展览,他到日内瓦看最新机器。〃
  〃辛伯母没同去?〃
  〃她年头才去过。〃
  〃将来你到哪里我都会跟着。〃
  〃我看不会,〃辛家亮笑说,〃现在你都不大跟,都是我如影附形。〃
  〃人盯人没意思,我尊重人身自由,你爱到什么地方就什么地方,决定不回来,同我讲一声。〃
  〃这是什么话?〃
  〃心里话。〃
  傍晚,承欢回家去。
  自窗口看到母亲躺在床上睡午觉未醒。
  一直以来,住所间隔都没有私隐可言,开门见山,任何人经过走廊,都可以自窗口张望,偏偏房门又对着窗口,一览无遗。
  承欢轻轻开了门,隔邻娄太太索性明目张胆地探头进来。
  〃承欢,回娘家来了,有空吗?谈几句。〃
  〃娄太太进来喝杯茶。〃
  〃承欢,廿五年老邻居了。〃
  〃是,时间过得真快。〃
  〃小女小慧今年毕业,想同你请教一下前途问题。〃
  承欢连忙说:〃不敢当。〃
  〃我想她找份工作,赚钱帮补一下弟妹,她却想升学。〃娄太太烦恼。
  〃功课好吗?〃
  〃听说过得去,会考放榜好似六个优。〃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