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知恩报恩      更新:2023-05-21 14:14      字数:5070
  有十万华人,寻找这么出色的一个才女,不是难事。
  星期一上午有课,我以最轻松的步伐走进课室,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建筑系有兴趣。
  时间到了,一个女郎走进来,同学们向她行注目礼──咦,极光仙子!
  她开口:「我叫美莲翁,你们的一级客座讲师,今天走马上任,请各位多多合
  作。」
  我立刻有被骗的感觉,岂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气不悦,决定不睬她。
  下课后她笑咪咪的走过来,我没好气的说:「咱们地位高低有别,你别来跟我说
  话。」
  「你这个人脾气比小妞还别扭,」她不在乎,「我索性迁就你到底。」
  「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人在外,应当守望相助。」
  「好一项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签了合同?」我问。
  「你没留心听书,我不是讲明自己是客串的吗?」
  「以后呢?」
  「七级课之后打回原形,回到史宾沙事务所去做帮工。」她说。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经有过,我去年离的婚。」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沧桑。
  「多么可惜。」我说。
  她又恢复明朗,「你呢,你仿佛快乐得多了,我请你到码头吃海鲜去。」
  「太好了。」
  「咦,不是说地位有别,不理睬我吗?」她故作诧异状。
  她成熟懂事、知情识趣、又具学问,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我仍然嬉称她极光仙
  子,伊比我大七岁,别具风韵,到我发觉一日不见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况中,事
  情已经太迟了。
  我堕入爱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们往公园一坐老半天,看蓝天白云,喂雀鸟吃面包,
  有时到海滩畅泳,有时往百老汇看电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
  剎那间都趣味无穷。
  我的人生观突然改变,对功课努力不懈,给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月一封,
  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个征像,都证明我在恋爱。
  放学后我去接美莲下班,她会做一个沙律与我共享,她是一个好厨师。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爱你。」
  她听了一怔。
  我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连忙说:「你们廿来岁的男孩子惯在爱河中游来游去,根
  本无意擦干身子。」
  「喂!」我大力抗议。
  「不要紧,终于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理想的伴侣,为她,你会上岸安憩。」
  我问:「你呢?你可愿意与我共享这份安宁?」
  她笑出来:「我好做你的妈了。」
  「听听这是什么腔调?」我说:「见你对我一见钟情,才下了那么大的劲来讨好
  我,嘿,如今见我对你倾心,你又把话反过来说了。」
  美莲笑得前仰后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爱你是爱定了。」
  可是她约会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她把我当作好友,毫无疑问,但巧妙地与我维持
  一定的距离,她并没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个正经人,我只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觉得事情会有所改进,她会把我俩年龄差距问题消弭解决。
  当我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来时,我自觉多月来的希望成了
  泡影。
  她还为我们介绍。那中年人姓关,两鬓微白,极有风度,称我为「小朋友」,但
  我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美莲事后责备我欠缺礼貌:「人家是温哥华华人建筑师中最出名的一个,你对他
  没一点尊敬。」
  我不服气,「我知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将来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亚
  瑟艾历逊更出名。」
  「好极好极。」美莲语气有点讽刺。
  我气极,「我也知道姓关的最近离的婚,有五个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继母好
  了!」
  「你这个小子含血喷人,」她恼,「你无端端喝这个飞醋干什么?」
  「我爱你。」
  「去你的。」
  「美莲!你老老实实说,你可爱我?」
  「我不可能爱你。」
  「你不能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头歪缠,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我一向把你当小弟
  弟。」
  我说:「那你为什么常与我见面?」
  「朋友间天天见面,也稀疏平常呀,你发什么疯?」她责问:「如果你觉得不见
  面好些,倒不如不见。」
  「这话是你说的!」我怪叫起来。
  「你这小子,我不跟你说了,给你缠得头痛。」
  我冲出她的公寓,彷佛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赌这口气,她不来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见她,管她跟哪个老油条一起走,
  她若吃了亏,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活该。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顿啤酒,心里略为平静,她如此疼我,一定不会与我绝交。
  我的估计错误。
  美莲一连失踪两个礼拜,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与姓关的进进出出。
  我终于投降,跑到她公寓门前去等。
  那夜天气罕见的温暖,我心特别烦躁,我买了半打罐装啤酒搁在身边,一直喝。
  等姓关的老头送她回来时,我已经半醉,见到她俩我一语不发,扑上去对牢关老
  头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后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伙,站稳之后还击,我左眼着了一下,顿时痛入心肺,嚎叫起
  来,金星乱冒,跌倒在地,后脑撞在地上,立刻昏迷过去。
  临消失知觉之前,我听见美莲呼唤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痛的感觉如毒箭般贯通了我的心。
  美莲就在我面前,我大声呻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打了人。」板着脸。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伤得比那个人重。」
  「吓坏人,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她转身走开。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声问。
  她自厨房出来,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么?」我问。
  「本来是我的晚餐,」她没好气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鞑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吗?」我问。
  「你少噜嗦,」她说:「再烦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老头怎么了?」我问。
  美莲睁圆了双眼,我不敢再作声。
  她对我说:「小老弟,我想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
  我将脸埋在沙发垫子内,不出声。
  当我「眼疾」痊愈的时候,美莲对我益发冷淡了。
  天气转凉,枫叶开始转红,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为了她,我连暑假都未曾还乡。咪咪的信充满讶异:「……我以为一到六月三十
  号你便会扑回家,谁知你竟没有回来,你不是恨恶温哥华吗?」
  在我生日那天,美莲约我在温哥华酒店的森林厅吃饭,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辞要说。
  果然,酒过三巡,她开始了,先清一清喉咙,她说:「家盟……」
  我很紧张,幸亏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睁睁的看牢她,听她发挥意见。
  「家盟,从头到尾,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我轻轻问:「我是那样的一个蠢小子吗?我不见得会胡乱爱上
  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需要母爱。」
  她词穷。
  「……不外是你后悔了,」我说:「因为社会的压力,你不想与一个少年恋爱,
  你的潇洒是表面的……我原谅你,人不能单为恋爱而活。」
  她沉默。
  「美莲,其实我俩大有可为,你何必为这七年的年龄差距而耿耿于怀?」
  她双眼微红,「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叹口气。「你是怕将来,是不是?将来当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已是老太婆
  了……女人就这样,专门担心虚无飘渺的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现在。」
  她说:「我要与关订婚了。」
  「那老头子已有五个儿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脚?要结婚,也不急于
  一时,慢慢挑个合衬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长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你的缘故,我忽然长大了。」
  她说:「我要与你说的话,到此为止。」美莲说。
  「喂,极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
  那天以后,她尽量避开我,我染上了吸烟的恶癖。我真的长人了,并没有自暴自
  弃,仍然努力功课,课余也参加同学间的聚会,随时可以结识大把女孩子,但总有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在给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莲,咪咪很了解。她写道:「我与你之间始终有青梅
  竹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间恋情似乎有别于此,你不必对我有责任感,
  我很乐意做你们的好妹子。」
  我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红颜知己?
  我将信影印给美莲,我加一句:「年轻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态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给老关,那么我注定要受失恋之苦。
  树叶落得光光的,我缩在暖气宿舍中看电视,有一套安东尼柏斯与英格烈褒曼主
  演的旧片,改编自沙岗的同名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女主角因自觉比男主角年
  长,始终提不起勇气跟他走,我观了此剧非常有共呜,有苦说不出,深深的抽着烟。
  我知道美莲是矛盾的,这是她的抉择时分,我不应去骚扰她,但终于拨了一个电
  话过去。
  她居然在家。
  「好吗?」我苦涩地问。
  她开头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后来觉察到,又呆了一呆,电话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气,「你好吗?」
  「托福,过得不坏。」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来没有?
  「全部堆在一块,无所谓取不取出。」
  「假期有没有打算回家?」
  「想到纽约去。」
  「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来,更多思念,无谓。」
  「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纽约是个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会,比较热闹,温哥华与之相比,益发像个小镇。」
  「可是你不会愿意长住纽约吧?」
  「更加不相干了。」
  「当然不,我开始有点爱上温哥华了,公园中每一支图腾木都有感情。」
  她静默。
  「一切都会习惯的。」我说。
  她说:「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拨个电话来。」
  她连忙说:「喂喂喂──」
  「什么事?」
  「你功课没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谢谢。」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话筒,我一定要抢先比她收线,免得听到那残酷的「叮」一声。
  原本我想问的是:你与老关如何了?甩掉他没有?你到底回不回头?你还否认爱
  我?有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长片?
  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很平静,不像有创伤的样子,而
  我,我自己何尝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纽约……她不会肯的,她太注重名誉,自离婚后
  她视男人如蛇蝎,专门就跟老头子来往。也许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她始终没有与我联络!我独自上纽约玩了一个冬假,五彩缤纷的大都会令我目不
  暇给,心旷神怡,但是心中始终挂住美莲。她是我的极光仙子。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校园内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光环般出现,搭救我
  脱离困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她,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女人。
  在纽约我们家有亲戚,忙着帮我安排节目,其中当然有女孩子参予。
  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
  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
  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