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
阎王 更新:2021-02-17 19:34 字数:4770
小仆吓得脸色惨白。
李嬷嬷眼中冷光,一字一句地道:“在背后妄议主子,该怎么罚才是?”
小仆早听闻李嬷嬷的手段,脚都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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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父亲在教她制伞:“弯弯,父亲是篾匠出身,只盼望你不要忘本才好。”杜思远是一个温柔的男子,十几年来没有说过弯弯一句重话,他的手指修长,选了一节楠木,他手掌里有老茧,是年轻时劳作落下的痕迹。
虽然父亲从来不说重话,但是小女孩天生害怕父亲,于是杜弯弯认真地点了点头,看着父亲制伞。
父亲说,这伞骨要用长到第五年楠竹做才好,这青竹要经历浸泡、药煮、刮青、劈撑骨等二十几个步骤,才能算伞骨。然后这伞骨被制成伞还需要五天,经过打孔、穿线、分边、穿花、胡伞面等八十几个过程才算完成。
她站在旁边,看父亲制伞,最喜欢看的就是用桐油刷伞面……
梦中的场景开始转换,回到了长公主府中。
长公主脸上露出笑意,那笑容让她看上去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怀春的贵族少女:“我于车辇上轻骑而过,风吹帘动,看见你父亲坐在向阳巷尾,淡然做伞,伞骨支在那里,他淡笑如玉……我此生都无法忘记这个人。
父亲!母亲!
场景继而来到祖庙之前,皇帝无限哀悯地看着她:“弯弯……”
她看到皇帝薄薄的嘴唇一翕一合,皇帝在说:“魏太主夫妇遇匈奴骑兵,不幸丧生……”她好像听不见皇帝在说什么,又好像那声音震到了心间,共鸣得整个人耳边都嗡嗡作响。她一下子有些听不懂皇帝在说什么。
她想她一定是做恶梦了,恍恍惚惚间听到肴娘在后屋准备着吃食,李嬷嬷好似又在屋前廊下训斥着犯了错的小仆。杜弯弯想,她一定是做恶梦了,醒过来就好了。
这样想着,她便从那恍恍惚惚的梦中醒过来。
是忍冬守在她床边,眼睛都哭得肿了,见弯弯醒来,伸手来扶,道:“殿下醒了。”
杜弯弯就着忍冬的手支起身来,道:“怎么哭成这幅样子,李嬷嬷训斥你了?”她一说话,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被扼住了脖子。杜弯弯一愣,便没有再说话。
忍冬见她如此,更是难过。小声地哭泣起来,伸袖擦了擦眼泪,擦得眼下都红红的:“殿下既然醒了,就把药喝了吧,太医说风寒加重,伤了声带,虽不是什么大病,也得仔细调理才是。”她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转过身去擦了眼泪,将新温好的药端了过来。
杜弯弯就着忍冬的手,喝了几口下去,药苦刺的胃里一阵紧缩,喝下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吐,忍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眼泪再也收不住。后屋的肴娘赶了出来,拦下了忍冬,接过她手里的药碗,让她出了殿去。肴娘的眼睛也是通红的,鬓角上已经新添了几缕白发,在黑发中显得愈发明显,闪着冷光。
弯弯想,她的教仪嬷嬷到底还是老了。
肴娘低着头,视线注视着那碗黑浓药,浓的看不到底,像这哀戚看不到头,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殿下,节哀。”
一室无声,火炕薰笼,不绝如缕,流光寂静。
杜弯弯心下死灰,她记起来了,她不是在做恶梦。是真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兄长走了,她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一生,她早已经是等不到了。穷尽一生,也再也等不到了。
她早已经是死去。
她佝偻着退到榻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五脏六腑都像是绞到了一起,她整个背都蜷了起来,再是一动都不动,便如木偶一般。
肴娘端着苦药,说话也是哽咽的:“殿下还小,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看开些。太主生前最是疼爱郡主,一定不希望看到郡主这幅样子。”
她提到魏太主的时候,弯弯眼中有最后的火光一现,然后湮灭,再无半点波动。
肴娘劝了半日,见弯弯无动于衷,肴娘只是摇头,眼圈儿都红了。
李嬷嬷训斥完小仆,和肴娘在殿口外交接,肴娘道:“我去将这药再热一次,放点蜜糖才好。”
李嬷嬷面色沉静,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剪秋那妮子却跑哪里去了?”
肴娘道:“说是家里出了事情,小妹上次挨打后伤势加重了。”
李嬷嬷想了想:“我知道是哪个了。这丫头要是底子不干净,不妨一起撵了出去。”
肴娘不比李嬷嬷,她素来心慈,此刻却也赞同:“是这样。剪秋原本行事便有不妥的地方,平日里还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怜她家贫,又是家中长女。如今非常时刻,府里一点差错也容不得了。”
两位嬷嬷达成了共识。
宫里没有差人来,听说原本患病的皇后谢云书更是一病不起,宫里也是走不开人。不要说让长姐来安慰妹子,就连长姐自己也虚弱得不成样子。
李嬷嬷说:“宫里那位那是不会来了,郡主这边我们得自己上心些。”她说的是谢云书。
肴娘点了点头:“那位也真是,于情于理都该来看一看郡主才是。”
李嬷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肴娘会意,便没有再往下说下去。两位郡主在家时便是面和心不合。
半夏从廊外走进来,道:“小顾太医来了。”早有太医为杜弯弯诊治过,众人知道小顾太医并不是为了诊治而来,成婚之前,为了避嫌,男女是不该见面的。可是如今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工夫去顾及这些。
李嬷嬷道:“快请。”
顾夕朝来时,便看到蜷缩着的杜弯弯。嬷嬷丫鬟们全退在中殿,内殿只余他二人。
顾夕朝一袭青衫,立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
她难受,他陪着她便是。
她痛苦,他无法消弭那份痛苦,便只能跟她一起承担。
前几日,魏太主还找他说过话,言语间透露出希望他们早日成婚的意思。顾夕朝是何等睿智的人,他知道太皇太后和皇帝一直有着争执,弯弯留在宫中也不是办法,魏太主的口风一透露,他便明白的清楚。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厉害……
就这么几日的工夫,竟出了这样的变故。莫说是弯弯,便是他都有些承受不住。
日过午已昏,顾夕朝半日无言,只是陪着弯弯。
杜弯弯恍若未见。
景泰元年,二月。先皇丧服未除,魏太主夫妇的丧事又至。北方裕亲王还京,越地睿亲王才到封地不久,收到先皇驾崩便在回京的路上,在途中的他,又收到了新的死讯。藩王淮南王赵安也到京。三大藩王齐聚京城。
皇帝重用魏婴等一干儒臣,以姚错为帝师,以魏婴为丞相,李逸为太尉,李尚为御史大夫。宁远为中尉,东宫的近身侍卫为廷尉。太皇太后素来信奉黄老之学,对儒家深恶厌绝,对姚错、宁远之辈本来就不喜。皇帝和太皇太后之间的矛盾更甚,恰巧新到京的淮南王带了一部著作来,直言黄老之学之妙,太皇太后大喜,赐名该书为《淮南王书》,言语间透露出欲废新帝,另立皇帝的意思。
淮南王赵安是太祖直系,和先帝、新帝并不是同支,眼见太皇太后如此高看他的王书,心思不免活络起来,他的女儿赵陵是淮南出名的美女,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和放荡不堪,到处刺探消息。
丧服在身的太皇太后听闻之后冷冷一笑,眼眸空洞:“他这是在做梦!这个位置他想都想不得,昔年他老子得不到,这会子,也不该他得到。”
二月底,睿亲王赵玦回京。
还是以前的长公主府,一草一木的没有改变。
半夏见他来,便好似见了救星,引着他往弯弯房里走去,挑开了帘子,轻声道:“郡主,王爷来看你了。”
房里,杜弯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衣服发誓都收拾得妥帖,没见丝毫不当。赵玦心中舒了一口气,看起来,弯弯比密报上的情况好得多。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连眼睫也不曾动一下。
赵玦不以为意,挥了挥手遣半夏出去。
“姑母姑父一世英名,竟留这么一个没用的女儿!”睿亲王抱着手臂,冷声道:“昔年魏太主女子之身帷幄沙场是何等巾帼,杜驸马书生将军又是何其英豪,没想到女儿竟是这样软弱无用,连报仇二字都不曾想到。”
他的话冰冷无情,一字一句钻到弯弯耳中。
报仇!要报仇!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报仇!
她霍然站了起来。
她的嗓子已经痊愈,但她已经很久不会说话,只在喉间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
“清城山是祖庙之地,哪里会那么容易有匈奴骑兵?你仔细想想,便会知道,这凶手除了匈奴人,还有我们自己的人在内。”赵玦又道。
是的!有内应,要报仇!
她的眼底有灼热的火苗,使她看上去那样苍白和尖锐。
“知道了这么多,你还是打算躲起来痛苦吗?”赵玦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昭阳郡主,你应该怎么做?”
她的指甲深深得掐到手之中,她终于开口说话:“报仇。”
这两个字似乎用尽了她许多的力气,她的眼中有尖锐的哀嚎:“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是的。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不管是匈奴的王者,还是赵国的内应,不管是谁,他们都该死。
赵玦眼底说些说不出的情绪,爱情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过分奢侈的东西,只有仇恨又将他们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45
“弯弯;你清楚谢亚胥这个人吗?”赵玦这样问着。
“我只知道他是云书的父亲。”杜弯弯这样回答,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赵玦提起这个人的原因。
谢亚胥,赵国原天下兵马大将军,和顾还朝齐名,是前朝煊赫的大将军;在延平帝早期是得力干将;从最开始的河内郡守到平定治国治乱的统帅。然而此人后期居功自傲;府邸更是按照御制规格;其心不在小。后在匈奴的战争中被俘;再之后便是匈奴女单于的王夫。
这些都是明面上得知的;其实杜弯弯并不了解谢亚胥,他的一生太过传奇,不管是赵国的皇帝还是匈奴单于;或多或少是依仗了他的实力才走到最高的位置,毫无疑问,是一个杰出的军事家。而在弯弯心中,他则是母亲一生的污点和被人诟病的地方。
赵玦道:“匈奴的细作回传,左谷蠡王叛变虽然很快被平叛下去,但是那个人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谢亚胥受伤?
像是一串看不见的线索连到了一起。
赵玦立在窗前,芭蕉叶子占了整个窗前的视野。他回忆道:
“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候我也才七岁,住在宫外的行宫里,对这些事情还是多少知道些,那时候姑母还未曾建起长公主府,而是住在将军府中。我记得将军府的失火,漫天的大火,那个时候正是谢亚胥身陷匈奴的时候,将军府的忠仆得到将军战死的消息,他们知道他们的主人不可能回来了。于是关起了门,将气势直逼赵宫的将军府烧毁,目的更是要长公主陪葬。谢亚胥痴爱姑母,那种爱是极尽偏激的,是要斩去她的翅,也要强留她的绝爱。”
弯弯身上不由一阵寒噤,她记得母亲看到雁回时候的恐惧,那个谢将军一定是一个恐怖的人,一个能让母亲都害怕的人。
“他以前就说过,生生世世都要赵翎相伴。将军府的大火烧了几日,府里的人或自杀或被杀,等领兵在外的杜思远赶到的时候,将军府已经是一片火海,尸体变得面部不清,焦黑不成人形。姑父像疯了一样冲进去,万幸的是,在花园的尸堆里找到了姑母。当这个世界都开始坍圮的时候,唯有他们之间的爱是不会消弭的。”
赵玦回忆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沉痛起来,又隐约向往。那不是倾城之恋,是哪怕城倾坍圮都可以重新在建的希望。
杜弯弯心里难受,极淡的一个笑意:“是的,父亲母亲的爱情,有些人一生都无法企及。”谢亚胥不行,她,赵玦都不行。因为他们一生都在诡计之中,——不相信爱情,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的美好。
“依着谢亚胥的性格,他如果死了,一定会让姑母陪葬。而谢雁回正是这样一个复仇者。”赵玦回身,冷然地看着杜弯弯。
他说的是谢雁回。
原来他是谢雁回。
他从来不曾说过自己姓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杜弯弯恍然大悟……
她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矛盾,为什么有时候那么健谈有时候又寡言,有什么那样冷漠地将她视为路人,又什么那样热烈而又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为什么他笑起来是那样惨烈的一件事情,好像一个长好结痂的伤口又生生撕开一样。只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了复仇。他那样矛盾,给人惊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