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3-04-26 20:27      字数:4743
  ②港口专门划出的一块免税区域,各国商船可在此区域内进行自由贸易。
  ③象征德国的女神。
  ④固定在空中的大气球,是为了干扰敌机空袭设置的一种障碍。
  ⑤海伦妮·朝格(1843~1930),女教师,德国妇女运动领袖,〃全德女教师协会〃的创始人。
  ⑥古德伦是德国十三世纪叙事长诗《古德伦》里的一位聪明美丽的公主,被纳粹分子奉为德国妇女的理想形象。
  ⑦德国席绍机器制造公司1945年以前在埃尔宾、但泽和柯尼斯堡等地拥有许多造船厂。
  ⑧即但泽市舍尔米尔体育协会足球队,因该协会创建于1898年,故名。
  ⑨位于朗富尔火车站附近的一座天主教堂。
  ⑩自1920年1月10日至1939年9月1日。
  这座圣母院有许多色彩斑斓的绘画和精雕细刻的装饰,这些东西大多是从但泽主教管区各礼拜堂的地窖或储藏室里收罗来的,当然也有私人捐赠的。尽管如此,健身房的特征却难以掩饰,而且也不容否认。即使是袅袅上升的香烟和芬芳沁人的烛香,也不足以抵消前几年留下的粉笔、皮革、体操运动员的气味以及室内手球冠军赛的痕迹。正因为如此,这座小教堂一直具有某种难以消除的新教的色彩——礼拜堂的那种过分的简朴。
  圣心教堂是一座砖石结构的新哥特式建筑,它建于十九世纪末,距离居民住宅区较远,紧靠郊区火车站。在这座教堂,约阿希姆·马尔克的不锈钢改锥恐怕会显得极不协调,甚至丑陋得有亵读神灵之嫌。然而,在圣母院,他却可以放心大胆地公开在脖子上挂着这把精美的英制工具。这里的过道铺着整洁的地毯,方形的乳白色玻璃窗一直顶到天花板,地上有一排整整齐齐的金属托座,是从前用来固定单杠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表面十分粗糙,镶板之间有一道道凹槽,铁铸的横梁已经粉刷成白色。从前,这些横梁上曾经固定着几副吊环、一架秋千以及六七根练习爬高的绳索。尽管每个角落里都立着一尊描金绘彩的石膏圣像,这座小教堂仍然显得朴素、冷清,现代味十足,以至于那把不锈钢改锥——一名前来祈祷、然后领圣餐的中学生认为必须将这件东西悬挂在自己的胸前——不仅没有引起为数不多的来做晨祷的信徒们的注意,也没有让古塞夫斯基司铎和他的睡眼惺松的弥撒助手——通常由我担任——感到别扭。
  不对!那玩艺儿肯定不会逃过我的眼睛。每当我在圣坛前面辅弥撒,甚至当神甫刚开始祈祷的时候,我总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试图观察你的言行举止。然而,你大概不愿意听之任之。你把那个用鞋带系着的玩艺儿藏在衬衫里面,因此衬衫上留下了几块惹人注目的、大略能显现出改锥轮廓的油迹。从圣坛望去,他跪在左侧第二排的长凳上,眼睛睁得滚圆,朝着圣母祭坛默默地祈祷。我相信,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多半由于潜水和游泳的缘故已经发炎了。
  ……有一次,我们来到沉船上。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夏天,或许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暑假,即法国的动乱①平息之后不久,或许是在翌年的夏天。那一天,气候炎热,天色阴沉,男女混合浴场熙攘杂乱,三角旗低垂,人们的皮肉被水泡涨了,冷饮店的销售额激增,滚烫的脚底板走在椰子纤维编织的狭长地毯上面,紧闭的浴场更衣室前哧哧的笑声不断,毫无约束的孩子有的在沙滩上打滚,有的缓慢而吃力地走着,有的划破了脚掌。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如今该已是二十三岁了——在关怀地弯下身子的成年人面前,笨拙而单调地敲着一只玩具铁皮鼓②,将这个下午变成了一个地狱里的铁匠铺。我们离开沙滩,游向我们的沉船。站在沙滩上,用浴场管理员的双筒望远镜可以看见海面上有六个人头正在渐渐变小,其中一个遥遥领先,最先到达了目的地。
  ①从1940年5月10日德国发动进攻至1940年6月20日法国宣布投降。
  ②指但泽三部曲的第一部《铁皮鼓》中的主人公奥斯卡·马策拉特。
  我们躺倒在风干的鸟粪和灼热的锈铁板上,几乎再也无力动弹。马尔克已经潜下去过两回,浮上来时左手里握着一样东西。在沉船的前舱和水手舱,在已经腐烂的、轻轻摇曳或仍被系得紧紧的吊床的床上床下,在一群群闪闪发亮的刺鱼中间,在茂密的海藻丛和受惊而逃的七鳃鳗之间,他到处寻找,用改锥东刮西撬。在一堆破烂杂物中间,即在水兵维托尔德·杜钦斯基或利钦斯基的航海行囊里,他找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奖章。奖章的一面铸有一只小巧的、略略隆起的波兰雄鹰,它的下面镌刻着奖章获得者的姓名和颁奖的日期;另一面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将军的浮雕。用沙子和鸟粪稍加擦拭,奖章的四周露出了一圈铭文,原来马尔克摸上来的是一枚铸有华苏斯基元帅①肖像的奖章。
  ①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资产阶级政治家,二十世纪波兰复国运动的主要人物,曾任波兰总统、参谋总长和国防部长。
  此后两周,马尔克一门心思寻找奖章。他在格丁根港的停泊场找到了一个纪念一九三四年帆船竞赛的锡盘。在轮机舱前面的一个狭窄而不易进入的军官餐厅,他又找到了一枚约有一马克硬币大小的银质奖章,奖章的挂环也是银质的,背面没有镌刻人名,平平的,略有磨损,正面的造型和纹饰考究而且富丽:明显隆起的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的浮雕。
  凸出的铭文表明,这原来竟是著名的琴斯托霍瓦的圣母①。马尔克上了舰桥之后,意识到了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们递给他被风吹到沉船上来的沙子,好让他擦拭一下奖章,然而他却并没有用沙子擦,而是宁可让那些灰黑色的斑迹留在上面。
  ①琴斯托霍瓦是波兰中南部城市,有珍贵的壁画和著名绘画《琴斯托霍瓦的圣母》。
  我们吵吵嚷嚷,都想看看这枚银质奖章擦亮之后是何等模样。这当儿,他已经跪在罗经室的阴影里,把那件出水文物拿在肿胀的膝盖前面挪来挪去,直到他那一双低垂沉思的眼睛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为止。我们在一旁拿他取笑,只见他哆哆嗦嗦地用一尘不染的淡青色指尖敲击奖章,颤抖的嘴唇随着祈祷而翕动。从罗经室的后面传出了几句拉丁语:〃贞女中最杰出的贞女啊,你不会再使我感到悲痛①……〃我至今仍然确信,这一定是他当时最喜欢的、通常只是在棕枝主日②之前的星期五才唱的赞美诗里的词句。
  ①引自赞美诗《母亲两眼噙泪》。
  ②棕枝主日,亦译为圣枝主日或主进圣城节,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日举行。
  我们学校的校长、高级参议教师克洛泽——他是党①的官员,但却很少穿着纳粹党制服②讲课——禁止马尔克在公共场合以及上课时将这枚波兰奖章挂在脖子上。因此,约阿希姆·马尔克后来只好满足于那枚大家早已熟悉的小护身符,以及那把戴在曾经让一只猫当成老鼠的喉结下面的不锈钢改锥。
  ①指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即纳粹党。
  ②纳粹党制服通常是褐色圆形带檐帽,褐色衬衫,黑色领带,佩带肩章的褐色军眼,褐色马裤,印有米字标志的袖章,长统皮靴,有环舌和肩带的腰带。
  他把这枚发黑的银质圣母像挂在毕苏斯基青铜浮雕和纳尔维克①战役的英雄、舰队司令波恩特②的放大照片之间。
  ①纳尔维克,挪威北部诺尔兰郡的不冻港。1940年4月,德军攻占纳尔维克,被称为纳尔维克战役。
  ②波恩特(1896~1940),德国舰队司令。在纳尔维克战役中,他率领的舰队被英国海军全部击沉,他本人阵亡,后来被追授一枚骑士十字勋章。
  第二章
  崇拜,这是开玩笑吗?你们家的房子坐落在西街。你的幽默感——倘若你有的话——与众不同。不,你们家的房子坐落在东街。这个居民区的所有街道看上去竟然完全一样。你只能吃一片黄油面包。我们在笑,而且相互传染。每当我们要拿你取笑,我们就感到惊奇。当参议教师布鲁尼斯问起我们班上所有同学今后各自的职业时,你——当时已经学会了游泳——回答道:〃我想当马戏团小丑,为人们逗乐。〃这时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谁也没有笑——我吃了一惊,因为马尔克直截了当地大声说出想在马戏团或者其他地方当小丑的志愿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以至于我不禁真的有些担心。如果说他今后有朝一日真会把人逗得开怀大笑,那也许是通过猛兽表演之后与空中飞人之前的对圣母玛利亚的公开崇拜。不过,沉船上的祈祷也有可能是当真的,或者你只是在寻开心?
  他住在东街,而不是西街。这幢独家住宅坐落在许多外表相似的独家住宅的附近、中间和对面,它们的区别仅仅是门牌号码,间或还能看见图案迥异、褶裥不同的窗帘,人们几乎难以根据庭院里不同的植物加以区分。每个花坛跟前都立着挂有鸟笼的木桩和上有釉彩的装饰品,如雨蛙、蛤蟆菌、诛儒等。马尔克家的门前蹲着一只陶瓷雨蛙,在下一户和再下一户人家的门前蹲着的也是绿色的陶瓷雨蛙。
  简而言之,马尔克家的门牌号码是二十四号,倘若从狼街过来,是马路左侧的第四幢房子。东街和西街平行,它们的南口接着与狼街平行的熊街。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西街南行,越过左侧红瓦的房顶可以看见一座塔顶已经氧化的葱头形钟塔①的正面和西面。若是从狼街方向沿着东街南行,越过右侧的房顶可以看见钟塔的正面和东面。这座基督教堂耸立在熊街的南侧,正好在东街和西街之间。绿色的葱头形塔顶下面有四面大时钟,它们向这一地区——从马克斯·哈尔伯广场到没有钟楼的天主教圣母院,从马格德堡大街到邻近舍尔米尔区的波萨多夫斯基路——报时,以便新教的和天主教的工人、职员、女售货员和中小学生能够准时赶到那些并非按照宗教礼仪安排作息时间的工作单位和学校。
  ①葱头形钟塔是文艺复兴以后在德国流行的一种建筑形式,塔顶通常盖着一层铜板,日晒雨淋使铜板表面产生一层绿色的氧化物。
  马尔克从他的房间看见的是钟塔东面的大钟。他的房间是一个阁楼,山墙夹在两堵略微向上倾斜的墙之间,雨水和冰雹几乎就落在他那从正中分开的头发上面。屋子里净是一些男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从蝴蝶标本到人物明信片,其中有受欢迎的演员、获得勋章的歼击机飞行员和坦克部队的将军。这里还挂着其他东西:一幅没有画框的胶印油画,画面是正中是西斯廷圣母,下方有两个面颊红润丰满的小天使,已经提过的毕苏斯基奖章;那个来自琴斯托霍瓦的虔诚而神圣的护身符,进攻纳尔维克的驱逐舰舰队司令的照片。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就立刻注意到了那个雪枭标本。我住在西街,离他家不远。这里要谈的不是我自己,而是马尔克,或者马尔克和我,着眼点始终应该是马尔克:他留着中分头;他穿着高腰皮鞋;他为了将那只永恒的猫从那只永恒的老鼠那里引开,在脖子上时而挂着这个时而挂着那个;他跪在圣母祭坛前面;他是个身上有新鲜晒斑的潜水者;他尽管抽筋时的样子很难看,却总要游在我们前面一截子;他好不容易学会了游泳;他毕业后想到马戏团当小丑,为人们逗乐。
  雪枭头顶的羽毛也是从中间向两边分开的,它像马尔克一样流露出一副饱经苦难而又柔中带刚的救世主的神情,如同正在忍受牙痛的折磨。这只雪枭标本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做工精巧,只着了一层浅色,爪子握在一根白桦树枝上面。
  我故意对雪枭标本、胶印的圣母油画和来自琴斯托霍瓦的银质奖章视而不见,因为对我来说,这间小屋的中心是马尔克费尽气力从沉船里拽上来的那架留声机。他在水下没有找到一张唱片,也许全部溶化在水里了。那个带有摇手柄和唱针臂的相当现代化的音匣子是在军官餐厅里找到的,那里曾经赐予过他银质奖章和其他几样东西。军官餐厅位于沉船中部,是我们——包括霍滕·索恩塔克在内——无法企及的。我们只能潜入前舱,绝不敢穿过漆黑的、连鱼儿也不敢贸然进犯的间壁①,钻到轮机舱和与之毗连的船舱里去活动。
  ①船舱之间防止漏水的隔壁。
  在沉船上的第一个暑假结束之前,马尔克大约经过十二次潜水,终于把这架留声机弄了上来。同上次的那个灭火器一样,这也是德国货。他将音匣子一米一米地挪人前舱,移到舱口,拽上甲板,然后借助那根曾经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