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3-04-19 23:00      字数:4830
  『别说了!』他絮絮轻语:『圣婴公墓的存在跟我一样的地久天长!』他孩子气的脸绷紧,老皇后却不动声色。
  『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我轻柔地说:『这是崭新的纪元,需要崭新的邪恶!而我正是崭新的邪恶!』我停顿一下,端详他:『我正是这个时代的吸血鬼!』
  他并未预料到我的主旨论点。说了以上的话,我第一次看到他发出惊骇的彻悟微光,同时也看到他真正的恐惧之色。
  我浑不在意地做了个认可的姿势。
  『在村庄教堂发生的意外--』我谨慎地用字遣词:『我承认自己太粗野胡闹了,在剧场舞台的举止,更是一大败笔。这都是盲目妄动之错,你也知道这些并非你积怨生隙的根源。姑且不谈我的谬误,请你试着想像我的美好於威力;试着理解我毕竟是邪恶化身;尽管穿着如凡人,在世界上昂首阔步,其实是最邪恶的魔鬼,是吸血的怪物,偏偏它看起来却十足人模人样!』
  女吸血鬼大笑有如唱歌。从他身上,我只感觉到痛苦;从她身上,我却感觉到散发着的温情於亲爱。
  『你想想看嘛,阿曼德,』我小心翼翼地进一步力劝:『为什麽死神一定要在阴影下偷窥潜伏?为什麽死神要在门外等候?不管卧室或舞厅,无处我不能进去;死神在火炉的光热下探头,死神在走道下踮脚,我就是这个样子。谈到幽冥禀赋,我用其所当用。我是身穿绸缎蕾丝的绅士死神,烛光熄灭之後,我是玫瑰花心的溃疡肿瘤!』
  从尼古拉斯那里,传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我想我也听到阿曼德唏嘘叹息!
  『这些不信上帝,懦弱无能的人们,他们即将摧毁圣婴公墓;对我,他们却无处遁逃,什麽锁也不能把我拦在外面!』
  他无言地回瞪我,显得即悲哀又镇静;眼睛深邃了一些,却毫无怨毒或震怒。良久,良久,他缄默不语,然後开口了。
  『那倒是了不起的使命。』他说:『身为恶魔,却生活起居於凡人一起,恣意杀戮不存慈悲之心。然而你仍未大彻大悟呀!』 『怎麽会?』我忍不住问道。
  『在世界上你不可能持久忍受,於凡人共处,你无法侥幸生还。』
  『可是,我做到了。』我说得很轻松:『古老的玄秘已被潮流取代了,谁又知道将来会出现什麽更新的花样呢?对你,罗曼史是不存的,对我,罗曼史正是我努力要追求的。』
  『你不可能那麽强壮。』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麽?你  刚刚踏出第一步,你还少不更事呀!』
  『无论如何,这孩子时分强壮,』皇后沈思地说:『他新生的美丽同伴也一样,他们是具有浮夸创意,伟大动机的恶魔,这有趣的一对!』
  『你不可能长久於凡人住在一起的。』阿曼德再次强调。
  他的脸色绯红了一下,不过他不再是我的敌人了;相反的,他是一个感到诡异的长者,正竭力要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此同时,他似乎又像是个孩子在苦苦哀求,也许反过来说,是父母对孩子在恳求,求我听从他非说不可的道理。
  『为什麽不能?我告诉你,我属於人群里,是他们的鲜血,让我变成不死幽灵!』
  『哎,是的,不死幽灵,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嘛!』他苦口婆心地说着:『那只是一种美妙说词罢了,仔细探讨一下你的缔造者的命运吧,为什麽梅格能要纵身火焰之中?这是我们之间长久以来存在的事实,而你根本连猜都没去猜过。住在人群当中,随着岁月的过去,你非发狂不可。眼睁睁看着别人生老病死,眼睁睁看着帝国兴盛衰亡,眼睁睁看着你珍爱於了解的逐一失去,有谁能长久忍受?时间长了,你就会变得白痴似的狂乱也绝望。只有你的同类不死幽灵,  是你的保护者,你的救世主!你不明白吗?古老代代相传的法则,从来不会改变呀!』
  他住口了,为所用的语汇而吃惊。救世主!声音在室内回响,他的嘴  似也再次将『救世主』叁个字撮字成型。
  『阿曼德!』老皇后轻柔地吟唱:『不管走老路子,或是抛弃老路子,我们知道年纪大了就可以变成疯癫。』她做了个姿势,好像要用她的白色手爪去攻击他似地,当他冷冷回瞪时,她又吱吱尖笑说:『我不就是依循旧法,跟你一样坚持长久吗?而我是老疯婆,不是吗?大概正因为我太食古不化、因循苟且  疯了吧!』
  他摇摇头,生气地表示抗议。难道他不是墨守陈规,终而没疯的活生生例证?
  老皇后靠近我,抓着我的手,让我的脸转而朝向她。
  『难道梅格能什麽都没告诉你吗?孩子。』她问道。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巨大的力量。
  『当别的妖怪,在这个神圣的地方游荡潜行时--』她说:『我曾经一个人经过雪地,去找梅格能,我的力气是如此巨大,就像又翅膀能飞一般。我爬上他的窗子,发现他在房间里,我们双双在城垛散布,除了远处天空的星星外,谁也看不到我们。』
  她更靠近了,手抓得也更紧了。
  『梅格能知道许多事情--』她继续说:『只要你真的够强壮,疯狂就不会是你的敌人。吸血鬼离开自己团体,去跟人类生活在一起;在疯狂之前,会面对一种可怕的、地狱似的煎熬,他越来越难抗拒对凡人的爱恋,也就在爱里,他  开始了解许许多多的事情。』
  『放开我!』我轻轻地说。她的凝眸於她的手爪一样,仅仅抓住我。
  『时移岁转,他对凡人的了解,可能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本身。』她的眉毛扬起,毫不妥协地接着说:『最後,他已不忍杀害他们,也不忍看他们受苦受罪;在那种情况下,除了疯狂或自焚以外,别无良策能解除他的沈痛。这就是老怪物的命运於结局,这是梅格能亲口对我的叙述。老梅格能的下场是痛不欲生,终而生不如死呀!』
  她终於放开我,从我身旁退後。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低语着,只是低语却像是抗议的嘘声。『梅格能?热爱凡人?』
  『你当然不相信。』她说着,脸上出现那种凝固的小丑式微笑。
  阿曼德也瞅着她,好像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此刻我的话显然毫不足道--』她加了这麽一句:『往後,你多的是时间,当能慢慢了解。』
  笑,嚎叫苍凉的狂笑,擦过墓穴的天花板,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墙内的哀号又大作,她兀自仰头狂笑不已。
  注视着她,阿曼德惊骇欲绝。或许在他看来,她散发的狂笑恐怕不是雷声隆隆,而是电光闪闪吧!
  『不,这是慌话,是将问题极度荒谬的简单化!』我说着,头骤然刺痛起来,眼睛也刺痛起来。『我的意思是说,所谓因爱而死的观念,只是一种白痴伦理观的掩饰罢了。』
  我把手放在双鬓上,内心深处,某种致命的痛苦正在渐渐扩散,剧痛使我的视野模糊了,也使我在梅格能地牢的记忆加深了;在臭味扑鼻的地穴,已被判罪的腐烂  体推里,我想起曾经被囚禁、被喂食,却也难逃一死的年轻凡人!
  阿曼德悲怆地望着我,刚  老皇后的狂笑似在对他拷打,如今换做我在折磨他了。他的狂笑持续不断,声音更似乎越来越大,越传越远。阿曼德伸手向我,好像想碰我一下,却又犹豫不敢。
  过去几个月来,我所感受到的狂喜於沈痛,此际全部凝结在我的心底;我骤然滋生不顾一切的冲动,想再次如在瑞诺的舞台上,大声嘶吼,放声尖叫;此种突来的强烈激动,使我惊慑惶惑,我只有喃喃念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只是喃念渐渐大声了。
  『黎斯特!』卡布瑞在耳边轻唤。
  『热爱凡人?』我念念有词,眼睛瞪着老皇后的非人面孔。却惊恐地发现,黑色的睫毛,在她闪光的眼珠上有如一根根铁钉,她的肌肤好像大理石,却自有生命焕发。『热爱凡人?这需要花叁百年的时间吗?』我凝视着卡布瑞。『从第一天晚上,我揽凡人入怀,我就爱上他们了。啜饮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死亡,我非爱不可呀。老天爷,这难道不是幽冥禀赋的精髓吗?』
  我说话的音量渐增,如今已像那天在剧场的响彻云霄了:『噢!你们都没有这种感觉吗?你们的智慧何在?你们的能量何在?太可耻啦!』
  我离开他们身边,独自眺望这个我也身在其中的巨大坟墓,眺望我们头上的潮湿巨大拱顶。这个地方似已从实质转化成为幻象了。
  『老天,幽冥法术让你们尽失理性吗?』我问道:『你们的繁文缛节,你们密闭吸血鬼雏儿在坟墓里,只是一场虚无吗?或是当你们犹活着时就已经是妖怪?我们之中,有谁能够不念兹生兹地爱凡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墙里饥渴的那群啾啾怪叫外;没有回答,除了尼克衰微的心跳声外。
  『好吧,不管如何,且听我说!』我又开口了。
  我用手指指阿曼德,又指指老皇后。
  『我从来没答应出卖灵魂予魔鬼,之所以会制造另外这一位,只不过伸出援手,给她脱离专啃  骨的众虫咬噬罢了。倘若爱凡人之行为,乃是你们口中的堕入地狱,那麽我早就下地狱了。我的命运即已注定,你们大可袖手,就让我们结帐互补赊欠吧!』
  我的语声支离破碎,我喘息不已,手痛苦地戳入头发里。阿曼德走近我,身上似乎闪闪发着微光,他的脸容似不可思议的纯净,却又带着不自禁的肃然起敬。
  『死东西,死东西……』我喃喃念念:『请别靠近我。在这种臭气洋溢的地方,却夸夸其谈疯狂於情爱!那个老妖怪梅格能,他把他们锁禁在地牢里,他怎麽爱他们?怎麽爱他的掠夺物?就像男孩子爱蝴蝶,却又把蝴蝶的翅膀扯裂开来!』
  『不,孩子,你认为已明白,其实并没有。』吸血女鬼完全不受干扰。『你  刚刚开始滋生爱意罢了。』她轻快地笑着:『你对他们感到抱歉遗憾,如此而已。至於你自己,你不可能即是人又是非人呀,是不是呢?』
  『又是慌话!』我说道,我走近卡布瑞,伸手揽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是真正恶毒可憎的东西,孩子,这  是你不死的天性哩!』老女鬼接着说:『到那时,你  真正能从爱里了解许多事物,到那时,深深去爱,去了解吧,孩子!』举高双手,她又嚎叫了。
  『该死的家夥!』我愤而诅咒道。接着卡布瑞和尼克,带他们转身走向门边。『你们反正已置身地狱,我决心让你们就留在地狱里啦!』
  我从卡布瑞手臂中抱起尼古拉斯,我们穿过墓穴,跑向楼梯。
  老皇后在我们身後,抛出狂乱尖锐的爆笑。
  我停止脚步,回头一望。她大概像是莎士比亚笔下所写,失心成疯的?菲丽亚吧!
  『黎斯特,快走呀!』尼古拉斯在耳边轻促,卡布瑞也以急迫的手势催我快走。
  阿曼德动也不动,老女鬼站在他旁边,依然暴笑不已。
  『再见啦,勇敢的孩子!』她大声喊:『勇猛地疾驰在魔鬼之路上!在魔鬼之路上,用你的无尽岁月纵情奔驰吧!』
  当我们飞奔冲出陵墓,那群乌合之众,在寒冷的大雨中,惊慌失措四处溃散;群龙无首的他们,在十分困惑无奈之中,注视我们远离圣婴公墓,走近人潮汹涌的巴黎街道。
  不多久,我们偷了一辆马车,马车驶出城外,往乡间而去。
  我毫不容情的赶驱马匹奔腾,然而身体却疲惫不堪,那种超乎自然的气力,似乎只不过系于一念。在每一个丛林於路边转角,我忐忑不安,唯恐那群赃兮兮的妖魔,又会再一次包围上来。
  无论如何,我用尽心力,从乡下客栈那里,设法取得尼克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还有供他保暖的毛毯。
  我们抵达高耸塔楼之际,他早已不省人事;我抱着他爬上楼梯,来到梅格能最早带我去的顶楼小室。
  他的喉咙青肿,那些妖怪吮吸的伤痕犹在。我让他平躺在稻草床垫,虽然他沈沈入睡,我仍能感受到他的乾渴之苦,正如梅格能吸我血之後,那种  乾舌燥的可怕感觉。
  当他醒来之後,多的是酒可以喝,多的是食物可以吃。我知道--如何知道我可不清楚--不管如何,他绝不会死去。
  他白天醒来时会如何呢?我很难想像。一旦小室的门锁上,我知道他一定安全;不管他曾经怎麽看我,也不管将来他怎麽对我;反正在我入睡时,绝无任何凡人,得以自由在我的巢穴走动出入。
  莫名其妙的,我觉得自己有如凡人,在他的睡梦中走来走去。
  我依然痴痴望他,轻听他模糊混乱的梦--在圣婴公墓的恐怖梦境。卡布瑞走进来,她刚刚去埋好那个可怜的马童;此刻,她的头发纠结成团,充满细碎柔和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蒙尘的天使!
  她低头看着尼克,半响之後,把我拉出房间。在我锁上门後,她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