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想聊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845
我则谈起痛苦的往事,最後更谈到随着意大利剧团离家出走的羞辱插曲。
那是在小客栈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如往常的畅饮。每回饮到半酣,心情恍惚美妙,凡事俱皆合理,我们称之为『黄金时刻』。我们总尽量延长这段时间,然而往往不可避免的,总有一个无奈承认说:『不能再这麽聊下去了,我想黄金时刻已飞逝而去。』
在那个晚上,望着窗外照耀山间的明月,我指出但凡黄金时刻存在,纵然我们不在巴黎,不能在歌剧院或剧场等待帐幕徐徐升起,我们的日子总还差强人意。
『你和巴黎的剧院--』他对我说:『不管我们谈到什麽,你最後总不免扯到剧院於演员上面--』
他棕色的眼眸大而充满信赖,即使酒意已浓,他所穿的艳红色天鹅绒巴黎式礼服外套,也一迳整洁光鲜。
『男女演员能共同塑造魔术之境--』我说道:『在舞台上,他们虚构,他们杜撰,他们使故事栩栩如生。』
『你应该在舞台灯光强烈照明下,仔细看看他们浓妆艳抹的脸,汗水淋漓的样子。』他答道。
『哎,你又来了。』我反驳着:『你--别忘了你曾经为了演奏小提琴,放弃过一切呢!』
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有点奇怪,似乎他已厌倦於自我挣扎。
『不错,事实是如此。』他承认着。
即使整个村落全都知道这场父子间的战争,尼古拉斯也不肯再回到巴黎的学校去。
『当你拉琴时,你缔造属於你的生命!』我说道:『你从无创造了有,美好的事物因你而产生;对我而言,这太有福气了。』
『我於亲缔造出音乐,而这让我感到快乐,如此而已。』他回答:『这有什麽美好於福气可言?』
当他语带嘲讽时,我总一笑置之。
『这些年来,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即无任何创造,也从不思改变。』我说:『演员和音乐家却不一样,我视他们为圣人。』
『圣人?』他望着我:『福气?美好?黎斯特,你这些用词让我好生困惑。』
我微笑着摇摇头。
『你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在谈的是人类特质,而非他们的信仰问题;我在谈的是,有些人硬是不肯接受,那种所谓人生无用论的谎言。我的意思是指那些人,宁可突破旧有的框框,他们工作,他们牺牲,他们真正在做事……』
我的话使他有些感动,我惊讶於自己的滔滔不绝,然而却也觉得他似是多少受了伤。
『这就是我所谓的福气。』我说:『这也就是神圣,不管有上帝或没有上帝,美好的事物是存在的,正如丛山在远处高耸,星星在天空闪耀一般的真实。』
他看来面容 苦,受伤之色犹在。在那瞬间,我思索的却不是他。
我想的是母亲於我的谈话,深知自己不可能违抗家庭於父命,去追求我所响往的美好。如果我真相信自己刚 所说的话……
仿佛他洞识了我的心念,他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也许相信,也许不信--』我愣愣回答,不忍看到他如此悲苦。
於是,我说出於演员相偕而跑的往事,我告诉他那几天的详细经过,於这件事带给我的欢乐幸福。这段往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连对母亲也绝口不提。
『瞧,这怎麽不是美好呢?』我问道:『自己即付出,同时也享受幸福快乐。我们表演之际,为小镇带来生气於生机;它是魔术,我告诉你,它真刻意治愈病人呢!』
他摇头没说话。我知道他有话想说,为了对我的尊敬,却保持沈默。
『你不了解的,对吧?』我怅然问道。
『黎斯特,罪恶总是让人感到美好。』他严肃地说:『你不明白吗?你想教会
为什麽总是谴责演员?这都源自戴?尼斯,那个酒神;因为他, 有剧院;在亚里斯多德所写的书里,你可以读到有关的一切。由於戴?尼斯 驱使人荒淫放荡。你觉得美好所以你 会沈溺--然而那实在是堕落和荒淫,是酒神於葡萄酒的作祟--你竟为此违抗你父亲--』
『不对,尼古拉斯,不,绝绝对对不正确。』
『黎斯特,我们双双是罪恶之徒--』他说着,忍不住笑了:『我们一迳是坏胚子,我们胡作非为,又声名狼藉,所以我们 会变成死党呀!』
这下轮到我悲苦於感到受伤了。黄金时刻已逝,再也不可能有缓刑--除非形势有所逆转。
『来吧,去拿你的琴,我们去树林里,那里亲声再大也吵不到别人。我们且来瞧瞧,音乐本质是否有美好的存在。』我猛然做出提议。
『你是个疯子!』他说着,抓起尚未打开的酒瓶,迅速走出门外。
我紧跟在他身後。
他拿了提琴从家里走出来,开心说道:
『让我们去女巫广场。瞧,半月当空,月色犹亮,我们就去於鬼为舞,於女巫之幽灵奏乐吧!』
我大笑。我一定是醉了 敢这麽满不在乎。『我们将以音乐的纯净於美好,使那个地方重新神圣起来。』我坚持自己的论点说道。
有多少年我没置身在女巫广场了。
月色明亮一如他所预料,可以看到烧黑的火刑柱竖立着,看到焚烧过後已百年,仍然寸早不生的一片荒地。远处新栽的树苗依稀可见,风吹过荒野,沿着岩石斜坡而建的村庄,笼罩在黑暗之中。
一阵轻微寒?在心底泛起,那依然是当年相同的痛苦感受,一个孩子在想到有人『活活烧死』时,难以驱除的恐怖梦魔印象。
尼古拉斯的白色蕾丝鞋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耀,他一边拉着琴弦,一边绕着舞步,吉普赛的歌曲旋律,旋即在月色里流窜。
我坐在烧过的树干上喝酒。乐声一起,一种心碎的凄美感觉随之而来。除了在这可怕的地方 混外,我们何罪之有?很快的,我忘记罪不罪恶之念,默默无声地饮泣了起来。
虽然音乐似乎一直没停,尼古拉斯却恍若在身边安慰我。我们并肩而坐,他说这世界充满不公平,他和我在法国这个可憎的角落如囚坐牢,然而总有一天我们会破牢而出。想起古堡里的母亲,他何尝不也是在坐监待死呢?想及此,我悲伤难仰痛不欲生。尼古拉斯又演奏了,他邀我於琴声共舞,忘却一切。
是的,这就是我要让你知道的,这是罪恶吗?这是邪恶吗?我走向他旋转之
处,音乐之美恍如自提琴飞跃而出,它们璀璨如黄金,亮丽得我几乎可以看见金色火花飞舞。我跟他一起旋舞,他演奏的乐曲更加迷人了,我敞开毛皮披风,抬头举目对月。音乐如烟似雾拥抱着我,女巫广场随乐声而消失,只有澄明的天空,高悬在山丛之间。
那晚之後,我们更是如胶似漆。
几天之後,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天色已晚,我们坐在小客栈里。在房内跺步的尼古拉斯,戏剧性地比着手势,表明出长久以来,我们脑海挥之不去的意念。
那就是说我们应该去巴黎,即使我们身无分文,也好过坐困此地;即使我们在巴黎沿街乞讨,也好过画地为牢。
此种想法我们已念兹在兹。
『当乞丐恐难避免呢!尼克。』我昵称着说:『我宁愿该死地置身地狱之中,也不愿感乡巴佬穷亲戚登豪门求助的事哩!』
『你以为我会让你如此?』他责问道:『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家出走,黎斯特,唾弃每一个人,绝对不理他们!』
我甘心日复一日游手好闲下去吗?让我们的父亲诅咒我们?毕竟我们的生命在此一无意义。
当然,我们都了解这回出走的严重性,将千百倍於从前的硗家。我们不再是少不更事,我们已长大成人。对着父亲的诅咒,我们是否真能一笑置之?
何况我们已大到了解贫困的严重性。
『到了巴黎之後饿了怎麽办?杀老鼠来吃吗?』我惶惑问道。
『必要的话,我会在杜登波大道拉琴,等着过路人赏钱,你也可以去剧院讨生活!』他的话大有挑战意味。他似在表示,现在看你啦,黎斯特?『以你的容貌外表,杜登波大道上的剧院大门,会为你随时而开呢!』
我喜欢我们之间聊天话题的改变,更喜欢在他脸上,看到有志者事竟成的神情。虽然十句话当中,他往往会丢出一句:『管他的!』但是往昔的愤世嫉俗已不见。此际,好像只要我们下决心,凡事无不可能呀!
我们在这里虚掷生命,人生毫无意义的年头,开始在我们内心闷烧。
我重拾音乐於表演乃美好的话题,强调它们能赶走混乱,而混乱正是日常生活中典型的了无意义。如果我们现在面对死亡,生命除了无意义外,还留下什麽?事实上,想及母亲的将死於虚度一生,我忍不住向尼克提及母亲的话:『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
设若我们相处之际真有黄金时刻的话,如今它已随风而逝,不同的感受却随之来临。
对此何妨称之为黑暗时刻呢?只是室内仍然溢着奇怪的光芒,我们说话的音量也仍然高亢。我们语调急促,对了无意义的生活大声咒骂。尼古拉斯坐下来,头埋在手掌里,我痛饮着酒不醉人自醉的甘醇,在屋内一边跺方步、一边狂舞手势,一如尼克刚 的举措。
我恍若听到自己在大声说话;当我们死了,也找不到为什麽要活的答案;即使自称无神论者,在死亡之前也想获得某些答案吧?我的意思是上帝究竟存在呢?还是根本没有上帝?
『偏偏悲哀的是--』我说:『弥留之际我们依然大惑不解,我们呼吸停止,生命从有而无,对人生仍一无所知。』我宛如看到宇宙运转,日出日落,银河星星闪耀,黑夜周而复始。我歇斯底里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纵然世界末日宇宙消失,我们仍然愚昧无知。』我对尼古拉斯大吼,他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点头。『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死去。一无所知!而了无意义的人生依旧存在不变,我们意识不到,也无能为力再赋予任何意义,我们就只是死去,死去,死去,面对死亡,不知就里。』
我停止大笑,站立不动;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麽?
无最後审判之日,无终结辩解;没有过错得获矫正,惊恐得获救赎的光明那一刻。
烧死在火刑柱的女巫,不能平反报复。
没有人告诉我们事情为何如此发生。
不,那瞬间我其实根本不明白,我只是『看到』而已。我只能发出简短的音节:『哦!』我一再说着:『哦!』越来越大声的叫出『哦』这个字。酒瓶掉在地上,手放在头上,我仍然『哦』个不停,我看得到自己的嘴张开成大圆形,好像跟母亲描述的一般。『哦!哦!哦!』之声不断从我口中喃喃发出。
我像打嗝停不了似的,『哦』个没完没了。尼古拉斯抓住我,摇晃我说:
『黎斯特,够了,停止吧!』
我停止不了。跑向窗前,我打开厚厚的玻璃,紧紧瞪着星星。我忍受不下去了,我忍受不了这样纯然的虚空於阒寂,以及绝无答案的茫然惶惑。当我忍不住吼叫咆哮时,尼古拉斯把我从窗边拉回来,他关紧了窗子。
『你就会好的--』他不停地说。屋外有人在用力敲门,是客栈主人来责问为什麽弄成这样吵闹。
『等到早上你就会舒服了--』尼古拉斯坚定地表示:『你只要睡一觉就行。』
我们把大家全吵到了。我安静不了,我一直大声聒噪。我跑出小客栈,尼古拉斯跟在我後面,我跑出村子的街道,跑向古堡,尼古拉斯紧跟不舍,我们跑回古堡大门,跑进我的房间。
『睡吧,你得好好睡一觉。』他手足无措地表示。我身体靠墙,双手捂着耳朵,却赶不走『哦哦哦』的声响。
『等到早上,一切就会好了。』他说道。
到了早晨,事情没有好转。
夜幕低垂,我不但没有好转,随着黑暗的降临,我更糟了。
我走着,说着,姿态表情一如满足的常人。然而我是遭受天谴了,我发抖着,牙齿哆嗦打颤,我控制不了;惊恐地望着四周,黑暗对我恐吓,大厅古老的盔甲对我恐吓;瞪着铲矛和杀狼用的连枷;瞪着哥哥的脸;瞪着每一样东西;任何色彩於光影背後,我只看到相同的东西:死亡。只是那并非我从前所想像的死亡,而是我现在看到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不可避免的,不能逆转的断然空无。
在这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之下,我开始做出从未做过的怪事,对着身边出现的每个人,我冷酷无情地质问。
『你相信上帝吗?』我问大哥说:『你如果不信怎麽能活下去?』
『你确实对一切都相信吗?』我诘问失明的父亲:『倘若你知道瞬间即将面对死亡,你期待看到上帝还是无止境的黑暗,告诉我!』
『你疯了,你一向都是疯子!』父亲大叫:『滚离这个房子,滚得远远的!免得把我们也弄疯!』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失明於行动不便的他,这还真不容易呢!他以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