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丁格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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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菁一边陪着奶奶笑,一边敌意地瞪着我们——特别是对杨帆,我甚至觉得,她恨不得把杨帆吃进肚子里。等好不容易吃完饭,她收拾东西进厨房,杨帆竟也拣了菜碟跟进去!我正想尾随而至以防万一,不料杨帆竟然顺手把厨房的门关掉锁死了。于是我只有坐下来,一边忧心忡忡地敷衍老阿婆的盘问,一边侧耳倾听厨房的动静,以判断是否应该破门而入。但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哪怕我竖起了双耳,仍然只能听到外面竹林的沙沙声。
  旁边的老阿婆突然顿在那儿不动,她没有眼睛,我不知道她在睡觉还是沉思,谁知她竟诡异至极地告诉我:“两个小丫头在讲悄悄话呢!”我惊叹:“哦?”老阿婆还是纹丝不动,我甚至能够看到她的耳朵在轻微颤抖,但她最终遗憾地告诉我:“我耳朵有些背了,现在听不清楚了。”
  ——而我,只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
  我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半个小时后,杨帆终于神态安详地走了出来。在我的迷惑解之中,陈菁也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而更令人费解的是,她突然开口对杨帆说:“双姐,你先去洗澡吧!”
  我当时简直惊讶得无与伦比,两个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女人,怎么会在短短半小时内化干戈为玉帛,彬彬有礼、以诚相待?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但看陈菁的样子并非在说笑,因为听她说话的口吻里,满是真诚、客气的味道。我这就好奇了啊,难不成我的杨帆是一个老巫婆?但我也来不及多想了,因为当时实在太累,我便早早地睡了。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如愿以偿地过上了相对自由而安全的隐居生活:方圆三里没有人烟,屋前有一片竹林,再远处是平原;屋后有一条小河,再远处是高山。电视看腻了,我们可以到竹林里歇歇脚,砍根竹子做竹筒香肠饭,抑或在树下翻捡几条蚯蚓,到屋后的小河中钓鱼——这生活倒还真有一种田园式的惬意。
  老阿婆善良而慈祥,她最喜欢给我们讲故事,故事都烙上了岁月的霉锈,但我们仍然听得津津有味,这大抵与她 “无珠眼眶”中的神秘有关。
  陈菁再没有提过赵一平与通缉令,也没有对我说过“上床吧”之类的轻薄话。虽然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但现在她的言谈举止,都与我曾经认识的陈菁判若两人。假如不是身临其境,你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在咖啡馆里摇着腿、吸着烟、抹了口红、裸露着半个乳房的新新人类,就是这个在老阿婆面前系着围裙,文文静静、千依百顺的纯情女孩。
  我与杨帆尽情地享受着这些绿意与流水,观看那些在清澈溪流中游弋的小鱼,看它们是在怎么样的犹豫不决中,因经不住蚯蚓的诱惑,而最终误入圈套的。杨妈妈手术前的每天早晨,杨帆都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小峰,五天、四天、三天、后天、明天、今天妈妈做手术了,我们一起祝福她……”此外,我的杨帆开始信奉一种她自己创建的宗教——天天对着同一株大兰竹许愿叩拜,在她虔诚祈祷的语言里,甚至有:“如果只能活一个,让妈妈代替我!”
  到了第五天中午,陈菁买来一张手机卡,杨帆打电话给表弟,颤巍巍地问:“弟,手术成功了吗?”而那边单纯的表弟却残忍地回答道:“姐,大姨前天已经自杀了!”
  扶着兰竹的杨帆,突然笔直地倒了下去。我赶快掐人中,杨帆缓慢地苏醒过来,然后就是呼天喊地的哭声。
  杨帆哭得近乎虚脱,她不断地摇着那颗粗壮的兰竹问:“为什么,老天你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泪水在她脸上滂沱而下,我从来没见到杨帆哭得如此震人心魂。然后又见她的双腿再次跪了下去,用手抓着干枯的竹叶,大声喊:“妈妈……妈妈……妈妈……”我的心像被酒精洗劫了一般,脑中空空绰绰,嘴里只能简单地说:“不哭,不哭……坚强,坚强……”但实际上内心的酸涩立马席卷了我所有的神经,眼泪在我眼眶里打了几转,不久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真不知道杨帆该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令我更为震撼的是一位母亲的伟大与隐忍:她为了节省十二万块钱的手术费,为了省却女儿对她病情的牵挂,毅然地走向了死亡,走向了黑暗永驻的虚拟世界。她就那样匆匆的、悄悄的,在我们还在祈祷盘算着她生命几率的时候,用一把剪刀割破了自己的静脉。她看着暗红的血液一丝一缕地滴在白色的床单上,忍受着痛苦,缓缓地飞往了极乐世界……
  哭了一个下午,我们都被悲恸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晚些时候我才慢慢地架着虚脱的杨帆往屋中走。回到屋中,老阿婆焦急地问:“菁儿,刚才小帆怎么哭得那么大声?”陈菁凄凉地说:“伯母,伯母去世了……”老阿婆愣了愣,但见她擦掉了无珠眼眶中的湿润,以一种和缓的语调向杨帆安慰道:“孩子,不要伤心,你妈妈只是去了一个更安详的世界,她去了——天堂……”
  杨帆转过头沙哑地问:“怎么去天堂?我能去天堂吗?”
  老阿婆充满向往地说:“能,人死了就可以上天堂。天堂多好啊,天堂里没有痛苦、没有病痛……”
  杨帆喃喃地问:“所有人都能上天堂吗?”
  老阿婆肯定地点了点头:“所有人。”
  我常常梦到这位虚拟的岳母,她在我思想的天堂里脸色苍白,她凭借着一双洁白的翅膀,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每次临醒的时候,我总会突然觉得,这个人的面孔,怎么会很像杨帆?
  杨帆再次高烧,烧得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在翻来覆去的疼痛折磨中,她不断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现在的她虚弱得就像一片竹叶,又如一叶孤独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儿吹向无边无际的大海,抑或那个永远和平安详的天堂。为此,我请陈菁专门打电话给嫂子,大哥冒着我们被抓的危险,专程过来给她诊疗。
  检查完毕,李小山抱歉地摇了摇头,然后开了一些药丸不无担忧地告诉我:“熬过今晚就行了,不过九成没救了,看开点吧,兄弟!”我难受得要死,杨帆的手像我的心一样冰凉,而她的额头又如我的大脑一样燥热似火。见她一直昏迷不醒,我便打发陈菁去睡了,让我一个人见证她生命的奇迹或者疲沓的死亡。
  凌晨三点的时候杨帆虚弱地睁开了眼,她嗫嚅着嘴唇对我说:“小峰,我爱你,你要为了我好好地活着……”我喜出望外,忙说:“对,对,对,我们要一起活下来!”但杨帆缓缓地摇了摇头,她说:“小峰,我这次真的不行了,我要去天堂,妈妈在那里等着我。”我紧紧地捏着她的手,哽咽着喊:“你要活着,你要活着,你还有爸爸,你还有萧鑫,你还有,还有我……求求你,你不能死,我给你唱歌,唱歌好不好?”但杨帆已经说不出话,哪怕我唱出了最惊天动地的歌谣,她还是疼痛而扭曲地闭上了眼……
  而我在声嘶力竭地唱了两个小时后,也绝望地睡了过去。
  奇迹是第二天早上发生的,那时候我的眼中好像堆满了玻璃碎片,睁开眼时还感到一阵又一阵生痛而明晃晃的五彩斑斓,而这时杨帆的手竟然抚摸着我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但是杨帆是那么灿烂而真实地看着我,她身后则是推门而进、惊讶无比的陈菁。只听我那倔强的杨帆肯定地对我说:“小峰,我现在还不能死!”
  然而,死而复生后的杨帆,不再要求我陪她出去钓鱼、观日出、看夕阳、吹江风、听竹语。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像是要完成一部盛世空前的难产小说,有几次甚至把送饭的我都拒之门外。老阿婆依然每天坐在堂屋中,她能在阳光不同的温度中准确地判断时间。有时候她敏锐的听觉会捕捉到一些小秘密,便会拿出来与我一起分享,比如“小帆又在哭哩”,或者“菁儿又在说梦话啦”,或者“屋后的鱼儿又在吵架喽”,或者“屋前的鸟儿又在唱歌呀”,甚至还有“有一棵竹子倒了啊”等等。
  我则整日无所事事,常常一个人带了鱼竿出去,钓一条扔一条,扔一条钓一条。说实话,我开始对生活缺乏了某种激情,对逃亡产生了某些怀疑,特别是在得知杨母去世的一刹那,那个原本在我脑海中至高无上的“生命”,突然一下变得这么不值一提。有一天钓鱼回来,我与削着竹枝的陈菁不期而遇,她风情万种地瞟了我一眼,说:“如果你愿意和我睡一觉,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恶狠狠地看着她,本以为她已经改邪归正,不料现在却依然骚性难移。见我无动于衷地继续朝前走,她有些失落地告诉我:“李小峰,你会后悔的。”——当时,我没有心情理她。
  直到大年二十九,杨帆终于走出卧室,微笑着加入到我们的饭局。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想到“多雨的冬季,总算过去,天空微露,淡蓝的晴”。吃过饭,杨帆主动陪我去钓了一会儿鱼,还同我聊到了以后——我们俩干脆就在这儿写文章,一生一世的,成为知名作家。
  大年三十这一天,我们洗了一个委实惬意的澡,这澡将我们二○○四年的疲惫、罪恶、倒霉、贫穷、病痛一冲而净。浴后的杨帆穿着夏雨送她的那件白色羽绒服,宛若天仙。她的脸色红润,肤色健康,浅笑低吟,端的是举世无双,弄得我身体的欲望又朝气蓬勃起来。
  这一天深夜,我们在河边放了上百个爆竹,河水倒映着绚烂盛开的烟花,整个世界一片灯火通明、喜气洋洋。之后我们索性又在河边燃起一堆篝火,杨帆与陈菁围火而舞,我陪老阿婆靠火取暖,只听她喃喃地向我指出:“小帆跳得比菁儿好!”接着杨帆与陈菁又唱了几支歌,老阿婆俯过头直言不讳:“小帆唱得也比菁儿好!”只见篝火将她们的脸映照得红彤彤的,仿佛两抹红霞,老阿婆则不无感叹地说道:“没裹小脚也挺好!”
  这一天凌晨,我与杨帆完成了一次情意绵绵的交融。杨帆在我面前一一除掉衣裤,向我展现她那晶莹剔透的胴体。之后,她再度穿上那件洁白的羽绒服,我们躲在羽毛下纵情狂欢。我的双手钻进羽毛,游走过杨帆的每一寸肌肤;我的双唇滑过脸颊,吻向杨帆的每一处毛孔。我听到了世界上最优美的喘息,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明媚的色彩,我们的灵魂与身体,永无止境地缠绵交融在一起。睫毛长长、乳房丰满、大腿修长、小腹平坦,杨帆纵情高歌,李小峰策马狂奔,在鲜明的节奏中我们最终融化成一个人。
  第十五章 尾声 死还是不死,这是个问题
  二○○五年二月九日,农历大年初一,中午十一点三十八分。我腰酸背痛地从梦中醒来,看到的只是一片色彩斑斓的羽毛。我忧心忡忡地跑到楼下,阳光中的老阿婆气定神闲地告诉我:陈菁与杨帆到镇上跳舞去了。
  十二点十二分,人民警察破门而入,李小峰束手就擒。
  十二点二十四分,透过警车的茶色玻璃窗,我看到了走在乡路上的陈菁,她的神情萎靡不振,但我分明能感受到她手中即将攥着的二十万块钱!在等待宣判的日子里,我终究还抱有一小丝侥幸,直到李小山那次前来探望,告诉我:“小峰,杨帆已经被判了死刑!”瞬时,我的世界天昏地暗,我再也看不到,我再也听不见,一个趔趄栽了下去。不久,我也被判处一年有期徒刑。
  接下来,我拒绝任何人的探视,包括我那失望的父母。我在铁窗内浑浑噩噩,我的肉体虽然还在接受正义的匡正,但我的精神世界却越发飘浮肆虐。到后来,我的肉体与灵魂完全剥离——肉体姑且活着,灵魂早已死亡。有时候我甚至想到过自杀,据说人有成千上万种死法,哪怕在铜墙铁壁的监狱中也有近百种—— 一个人真想去死,任何人也拦不住他。到最后,我终于选择了一种最为简单有效的方法:绝食。等主意已定,我便开始实施方案。我就那样虚弱地蜷缩在黑暗里,虔诚地期待着与杨帆在天堂中的相会。就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边缘,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枪响。这响声穿破了杨帆的头颅,她那无辜的鲜血与脑浆,溅洒在人们幸灾乐祸的快意恩仇之中。然后,我仿佛又看到了陈菁,她一边用那二十万元购买着高级香水,一边在人海中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