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作者:丁格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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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搂着昏迷不醒的杨帆,对毒蛇的畏惧降了下去,对杨帆的爱怜又升了起来。我默默祈祷了一番,用打火机的最后一缕“汽息”将剩下的衣服点燃,衔了另一只袖口,先用瓦片驱逐走了那条水中的绿蛇,然后背上我的杨帆,在劈里啪啦的浓烟烈焰下,捏着胆子向洞口冲。事后想来,那天的我极有可能误食了豹子胆。不然平时连看到鳝鱼都会大呼小叫的我,怎么会有勇气朝“一咬足以致命的毒蛇”旁边经过?大约是它们被烧着了的衣服给吓倒了吧,或许它们早就意识到我们只是一对不构成威胁的亡命之徒,总之,在我奔跑过那些水洼、践踏上那些泥泞、途经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蛇群跑出山洞之后,我可以自豪地向你们宣称:我,李小峰,包括在我背上的杨帆,一切完好无损。
  但这种拨云见日的喜悦只停顿了一秒,我又开始了艰辛的亡命奔跑。确切地说,洞口有一横一竖两条山路、上下左右四个不同的去向。为了不再沦为瓮中之鳖,我脱掉塞满泥泞的鞋子,挪了挪背上的杨帆,向陡峭的山下走去。约莫过了五分钟,我们途经一片和缓的柏树林,后面的官兵还没追来,我渐感体力不支,就小心翼翼地折了进去,连滚带爬地又过了几分钟,我们终于来到了丛林深处的小土丘。这时候我实在爬不动了,便将杨帆放在两个土堆之间,之后又把自己的头伏进她的怀里,希望别被发现才好。
  在这样侥幸而卑微的心态中过了两分钟,头顶上方传来了自上而下的脚步声。然后听到梁队用对讲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由于心跳太快,我只听清楚了“下山”、“咬伤了”、“研究地形”、“封锁路口”的指示。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我这才给杨帆掐人中,她苏醒过来后,满脸惊愕地问我:“小峰,我,我,我是不是,死了?”我百般怜爱地按住她的嘴,向她许诺道:“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死!”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又在土堆沟里躺到了黄昏,侧耳倾听,我一共听到了五次脚步声。有一次是一大拨人仓促而过,有一次则是四个警员探索而过,其他三次则是单一的步伐,应该是担水人或山行者。我与杨帆略一合计,虽然我们一再听到“封山”的命令,但偌大几座山峰的出口成千上万,他们只可能暂时戒严路口,我们只需要在山上熬过几天,然后再从不是路口的出口逃出去。不过,饥饿一直是我们逃亡途上的瓶颈,现在,月亮爬上树梢,我们又饿了。
  就着阴森斑驳的月色,我们在此起彼伏的土堆上匍匐而行,最后终于在一个大土包上摸索到一种小果子。稍加观察,我不禁喜出望外:这树我家附近就有,外面的红瓤我小时候吃过,还挺甜!于是我抬头辨认,找到了那棵属于我们的碗口大小的生命树,轻轻用力一摇,果子便落了一地。大饱口福之后,我们分头捡果子贮备干粮,隐约中我仿佛看到一块畸形的木桩,好奇地用手一摸,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竟是块墓碑!敢情,给予我们一个下午生命庇护的土丘群,是一堆被人遗弃、遭人开采过的乱坟岗?我不敢再任由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维去胡思乱想,在心胆俱裂的边缘,残存的意识告诉我,绝对不能让杨帆发现——她知道后非被吓死不可。
  这个晚上,在我假装若无其事的胆战心惊中,我们一共拾到了两百多颗小红果,装在杨帆的羽绒帽子里,差不多有五斤重。之后我们寻了个避风的土坑——或许就是被人挖掘后的坟地,紧紧相拥着躺下,杨帆不久便熟睡过去。虽然我再三尝试着抛开一切安然入睡,但我的眼睛背叛了我,它们自作主张地撑开了眼皮,与地下的森森白骨一起嬉戏,同空中的孤魂野鬼一起飘荡。与此同时,我的心脏仿佛也与我脱离了关系,它伙同大脑向我放映了无数部惊悚大片,然后以一种独自狂欢的方式,高频率高幅度地颤抖起来。这时候,唯有我的双手是忠诚的,它们紧紧地抱住杨帆的身子,向我及时传来她匀称的呼吸——也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这种独自的担惊受怕,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雾气弥漫了整片树林,我牙齿松动,头皮发痒,睁开眼,却见杨帆正俯身安详地盯着我看,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再一看,她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蓬松的头发也已经用草根束好,只听她以一种平静的语调问:“小峰,这是一片乱坟岗,你昨晚上就知道,对不对?”我惊讶地点了点头,瞬息便被她的樱桃小嘴吻了一口,全身顿时麻酥酥的,令我好不受用。随后,杨帆把我的脑袋放在她的膝上,深情地说道:“小峰,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爱你!我,我,我爱死你了!”说完又是浪漫一吻,令我雾蒙蒙的脑中顿时一亮——想来生活所有的磨难都会物超所值,便不觉笑出声来。
  因为有了干粮,再一次战略分析后,我们准备反其道而行之,上山。趁着十米不见树影的雾气,我们悄声地越过坟茔,往上爬过一小片荆棘,幸运地找回了我那双盛满泥浆的皮鞋。在溪口洗了洗鞋袜,再朝左边的山路走了一会儿,便选了个位置朝上攀爬。大约过了一小时,我们来到一条横贯而过的山路。我们躲在草丛歇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弃之不理,继续朝上爬。之后应该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们再次看到一条山路。不过与前面的两条不同,这山路狭窄了许多,而且杂草丛生,似乎鲜有人迹。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我爬上树观看了一下地形,发现群山皆在脚下,而山下以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在这平原中部,有一条贯穿南北的高速路,大概便是途经电缆厂门口的那条。这么一想,我果然在右上方找到了电缆厂独一无二的烟囱,紧接着,梅村集市也清晰可见了。我在脑子里大致盘算了一下方向,知道我们大概在梅山西南面,而且估计不错的话,翻过这座山峰,我们便能见到大海。
  我将这样的分析洋洋洒洒地给杨帆说了,提到大海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眨,我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我与杨帆同时想到了:聋哑老人的小木屋。虽然我们并不确信它具体所在的位置,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一定就在这座山中的某个角落。而且就目前形势看来,似乎也只有这间温暖的小木屋,才能使我们化险为夷了。
  吃了点水果,择道左行,连走带爬半小时,果然峰回路转地看到了大海。根据零散的记忆,我们大致选择了一个方向,再度沿树林下行。下山的速度远比爬山时快得多,一是因为与警察预料的地段背道而驰,二则是因为对小木屋中蚕豆大小光明的向往。因为选的都是深山丛林,除了遭遇荆棘与蜥蜴,一路有鸟儿歌唱,委实惬意非凡。在左顾右盼的迷途中,黄昏时分,我们终于听到了遥远处寺庙的梵音。它的出现犹如一个及时的指南针,令我们改道左下行,在天黑之前准确无误地来到了那条衔接小木屋与主干道的岔路口——当然,我们藏在树林里。
  接下来的一切便显得顺理成章了:我们算计好小木屋的位置,再度退回去,在渐次变暗的树林中挪行了两三里,不久便找到了我们亲爱的聋哑老人。老人家对我们的光临惊喜不已,与他通过手语嘘寒问暖之后,我们喝到了久违的老鸭汤。不过看样子他对昨天的事情似乎还知之甚少,吃罢饭,老人家以一种忍俊不禁的表情打量着我们的装扮,好像还以为我们要表演什么节目。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明白了我们现在的窘迫,他慈祥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锁好了门,上山找周阿姨去了。
  我们自然没有客气,自己动手热好水,洗了一个精简版的“鸳鸯浴”。之后,杨帆翻看了一下完好无损的笔记本,我也将内裤口袋里的那一千块钱点了点——要知道,这可是我们未知逃亡的最后一笔财富了。令我们始料不及的是,周阿姨竟然被拘留了,这是聋哑老人带回来的孙二叔告诉我们的。根据他的说法,周阿姨有“窝藏罪”的嫌疑,但念及诸多外界因素,拘留几天应该就能放回来。在我们的愧疚万分之中,孙二叔告诉了我们另一个意外:明天清晨,将由他带我们坐船逃往上海。具体过程他没有多说,但从他胸有成竹的表情中,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此外,我那部破手机也失而复得,据孙二叔介绍,它是在柴堆中被发现的。其实我知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第一,我从来没有碰过柴火;第二,我的SIM卡不见了。但我没有深究,也不愿意深究,事实上,我已经很知足了。
  睡了一个安稳觉,凌晨五点被老人叫醒的时候,孙二叔已经在门外装扮整齐。我的皮鞋已经被灶火烘干了,临行之前,老人递给我们几个苹果和一袋鱼干,又硬塞给了我一个由二十张十元钱组成合计两百块的红包,感动得我们热泪盈眶。然后,我与杨帆再次躺进了老人的三轮车,孙二叔往车里架上了几根木柴,然后又在上面放上几十棵白菜——不重,但却十分压抑。车行出山,至路口时有人喝问了一声:“谁!”孙二叔赔笑道:“我,孙二,小杂种卖给老聋子的白菜蔫了吧唧,早点去找他退钱。”那边便没有了声音,车继续向前,然后上土路,入马路,至海边,最终来到一间简陋的鱼棚。
  鱼棚里走出一个络腮胡子,与上次陈四的费心打点相反,侏儒孙二只简短地说了句“都交给你了”便没了下文。没想到人高马大的络腮男却毕恭毕敬地说道:“放心,放心,您交代的事,我老许拼了命也要办到!”孙二叔白了他一眼,继而转过头对我们微笑道:“好了,你们和他一起坐船去吧,我还要回去给孩子们煮午饭。”络腮男插嘴问道:“这么早就急着回去,你真的不想多坐一会儿?”孙二叔哼了一声,似乎不愿与男子多说半个字,向我们挥了挥手,便拉上聋哑老人,走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想起刚才孙二叔蹊跷的神情,便开始对眼前这个渔人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络腮男跳上那条破旧的小船,无所谓地向我们笑笑,摆起双桨大声喊道:“上船喽,上船喽!”见我们迟迟不敢行动,他爽朗地笑了起来,说:“我老许在海上待了三十年,你们还信不过我吗?”见他笑得无邪,我们这才打消顾虑跳上船。但那船身摇晃得实在太厉害,我的脑袋一阵眩晕,差一点就要呕吐出来。老许哈哈地笑,说:“啧啧,两个小家伙还晕船,没经过大风浪啊,进舱吧,进舱吧……”
  小船在海面颠簸前行,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船翻了,但每次睁开眼,都能看到老许站在浪花上若无其事地摇浆。见杨帆脸色实在太难看,我向他乞求道:“叔叔,慢点划吧,她吐了两次了。”老许应声笑道:“好,好,好,慢,慢,慢,不过逆水行舟,要先划过了这片水域再说。”果然,划出这片大浪滔天之后,老许放缓了速度,加之水面平静,我们就像回到了地面一般。见他的确不像一个坏人,为了打发百无赖聊的时光,我便向老许打听起海上的逸事来。这位络腮男无话不谈,到后面越聊越投机,我便口无遮拦地询问起了他与孙二叔的关系。老许一改滔滔不绝的粗犷不羁,向我们黯淡回忆道:他的祖籍在江西,三年大饥荒时父母饿死了,他便被舅舅接到梅城,成了孙氏兄弟家中的一员。从十二岁起,老许便跟着孙家兄弟在海边捕鱼,十六岁那年,健壮的孙三率先娶了媳妇儿,但用老许的话说:“他那活儿被螃蟹夹过,不管怎么弄,也不行。”那时候他们包了两条船,一条大船泊在岛边,一条小船外出撒网。孙三婶住进大船后,老许的脚被蚌壳划伤,有一段时间整日都只能待在大船中。结果干柴遇烈火,性压抑的孙三婶与性幻想的老许,在某一日发生了奸情。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不久孙三婶就怀孕了,老许与三婶十分害怕,便去求孙二帮忙向孙三解释。因孙三与老许一直不和,憨厚的孙二害怕孙三杀了老许,想想自己亲兄弟毕竟是手足,便替老许背了黑锅。结果孙三暴跳如雷,拿了鱼叉要戳孙二,但终究不忍下手,便将鱼叉插向了三婶的腿……
  之后,孙三婶流了产,绝望的孙三驶小船出去,遇上暴风雨,再也没有回来。再以后,三婶阴差阳错的嫁给了孙二叔,而老许独居海边,只有遗憾终生的分了。
  在老许催人泪下的悲情讲述中,我们在下午两点抵达了上海某废弃沙厂。老许轻车熟路地指引说,右行三四里,有一条通往繁华市集的小道。我与杨帆互相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装束,临别之前,这位看样子准备孤独终老的渔者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