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丁格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50
  将到遵义时,对面的孩子又响起了嘹亮的哭声,这哭声如鬼叫般尖锐凄厉,啃噬着旅人们熟睡的神经。旁边的少妇不久就从脆弱的睡眠中醒来,但见她狠狠地搡了一把伏在孩子身上的母亲,单调地咒骂道:“醒来了!醒来了……”但那母亲只是用呆滞的双眼看她,没有任何语言,甚至连反抗的意思也没有。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情彻底将少妇激怒了,她忍无可忍地伸出如葱似藕的戴着钻戒的右手,掴向了那个哭喊着的孩子。
  那迷惘的母亲愣了愣,却将疲惫的眼神投向人群,似乎想要寻找自己的丈夫。挨了耳光的婴儿哭得如惊天雷一般,几乎把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吵醒了。醒来的人们不仅没有指责那位面如白纸的少妇,反而嘟哝着叫骂道:“这是谁带的孩子,还让不让人睡?”“你他妈怎么当母亲的?”“打的该,要我是女同志我也抽了!”那个车厢连接处探出了憔悴民工的头,竟然只抱怨地瞪了妻子一眼,又缩进了人群。
  闹嚷了半天,醒来的瘦高个乘警出来维护秩序,这母亲才迟钝地将乳头塞住了孩子的哭闹。少妇不依:“你叫她滚!”瘦高个乘警有些恼了:“我说你怎么得理不饶人?谁管得了孩子啊!”女士噎了噎,说:“我不要和她坐在一起!”乘警为难地转过身,然后看了看杨帆,温和地说道:“小兄弟,能不能和这大姐换一换?”我面如土色,赶忙抢着回答道:“我这朋友病了,还是我和这位阿姨换吧。”瘦高个警察也许是困了,烦了,他表扬了我两句,又提醒了一下那个母亲,就走了。
  警察走后我憋得慌,但总算没去上厕所——我答应过杨帆,我将永远不再离开她。至于杨帆是否内急,我不得而知。
  车到遵义是凌晨三点十分,我与杨帆艰难而小心地挤到车门,我们闻到遵义夜空中清新的气息。大约在站台上犹豫了两分钟,我们终于鼓起勇气朝出站口走去,那位检票的同志看我们是男生,瞟了一眼票就放行了。她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多向铁道部多贡献了三百多块钱。我们也不知道,在陌生的遵义城,只有二十三块钱的我们能够存活多久。
  之后我们到候车室找了两排空座,杨帆躺在我腿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我也顾不得欣赏她的美丽、嗅闻她的芬芳,这些天来的奔波让我的骨头都散架了,我伏在杨帆的胸脯上,没有任何邪念地睡去。空旷的候车厅安静无比,偶尔有旅人从狭小的凳子上摔下来,只咳了两声便又沉沉睡去。直到天将放亮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生了争吵,之后似乎又动起了手。门口的两个工作人员朝那边赶去,我们也从半迷糊的睡眠中醒来,飞快地跑出了候车室。
  然后我们坐第1路公交车抵达终点站高桥,安身于滨江绿化带的石凳上。早上,我们各吃了两根香蕉,喝了一袋牛奶。杨帆右脸颊上的烟灰已经脱落大半,与其这么不伦不类地进女厕所引起别人的怀疑,不如光明正大地换回女儿身。于是杨帆在一个免费厕所里洗却墨黑,露出了憔悴的美态。她现在换上的是蔡小田给她买的粉红罩衫及帆布褶皱裙,看上去很美。
  遵义城整体是闲适的,有着新兴城市的繁华地段,也有历史名城的旧俗民居,当然最出名的还是翠绿青葱的山峦。但我们没时间去细细感受这座城市的魅力——街道上仍然贴着杨帆的通缉令。通缉令上的舞蹈女神满面红光,头上扎了两个小羊角辫;而杨帆现在的头发已经乌髻高卷,上面不知沉淀了多少奔波中的尘埃。她的脸虽然还那么精致美丽,但已经多了一丝憔悴苍白的病态。
  顺着人迹寥寥的河道往下走,我们慢慢来到滨河公园区。太阳升起来,天空一片蔚蓝,有几位老爷爷在树阴下打长牌、下象棋,怡然自得。在枝繁叶茂的榕树下,阳光的影子生动地随风轻舞,庸凡的世界仿佛立马有了颜色与温度。
  起初我们想到附近的学校避难。但当我们驻足于一所高校公告栏的《警世告诫篇》时才发现,这里已将杨帆杀人案当做反面教材进行了大肆宣传,杨帆的照片亦不例外地彩打在上面。一群学生谈笑着走来,我们快速地往回走,走了很远很远,仍然心有余悸。
  办法是黄昏时才想出来的——卖手机。我的手机是诺基亚3100,用了两年,已经锈迹斑斑。那个路摊者来回翻看了几遍,说:“顶多一百块钱!”我彻底泄气了,心想一百就一百吧,我现在真想到旅馆好好地睡一觉,再坐车离重庆更远些。其他的,我什么都来不及多想。但那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手机后盖后问:“你这手机修过?”我点点头。去年与夏雨打羽毛球时手机哗啦一下掉出来差点没摔得粉碎,但高价修理后一年多来没出过问题。路摊者为难地摇了摇头,狡黠地说:“这样的手机我可不敢要!”见我无可奈何地准备拿回手机,他又假装漫不经心地抛出橄榄枝:“最多给你五十块钱!”我屈服了,但杨帆没有。她抢回手机,拉着我离开。
  杨帆与我商量说,要论持久战,这部手机姑且当做我们精神沙漠里的一瓶雪碧吧,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要动它。
  疲惫地游逛了一个下午,我们在黄昏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凤凰山。山上埋葬着无数英烈的精魂,拾阶而上,我们与许多散步归来的老者相遇。在烈士墓前我们无地自容,便折向了右侧的小径。走了二十多分钟,天色开始暗下来,我们就索性停在路上的一个亭子中。
  杨帆还在为流言飞语闷闷不乐,她一再认真地问我:“小峰,我真的是个坏女人吗?”我说当然不是,之后随便讲了几个笑语逗乐了她,再吃了一些东西。夜已经浓稠得化不开了。这时倚亭展望,但见一座繁华城市的霓虹分外妖娆。望着天空那一轮新月,我们开始对二十三块钱进行详细的规划,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女性一个月必有的那几天,便问杨帆:“你的那个来了吗?要不要我去买那个?”
  杨帆羞涩地说:“还没有。”
  我们吃了两个苹果,干嚼了两包方便面,准备从明天开始:拾荒。
  在亭子里度过了在遵义的第一个夜晚。植物的水分将干燥的皮肤滋润得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污垢让我们的大脑处于恼人的灼热之中。半夜里杨帆从我怀中醒来,将我摇醒后感叹道:“小峰,这可是我第一次超过四天没有洗头,痒死啦!”她这么一说,我也感到头皮上有虱子在嬉戏,突然滋生出一种伸手挠痒的冲动。但我实在没辙,便伸手灭掉了杨帆腿上的蚊子,向她保证道:“快睡吧,等明天拾荒挣了钱,咱们就去洗澡!”
  第二日清晨我们就开始了行动。行走在公园中,由于我提了一只大箱子,行人顿足观望,惊讶万千。他们看着我那不修边幅的脸,小声嘀咕:“疯子?艺术家?”再看到美丽杨帆肮脏的脸时就更加迷惑了。当看到我们把手伸进垃圾筒时,他们几乎惊讶得叫出声来。——这样的拾荒也太过张扬,人潮渐涌的时候,我们已经退回到凉亭休息。
  有山必有泉,早上的转悠让我们发现:随栈道往西的两峰之间,有一眼小泉。泉水的源头已经枯竭,但是被冲积出来的土坑里,大约还留下一个十米见方的水池,因未遭污染,虽浅却仍显清澈。我们在凉亭一直歇到了天黑,觉也睡足了,饭也吃饱了,再将箱子藏到大树后面,这才摸黑启程。一路下只收获了十来个矿泉水瓶,但我们仍然从中看到了希望。
  之后我们来到那片水池。月光透过树倒映在在水池中,冰凉的水汽笼罩着恐怖的雾霭。我们壮着胆携手来到水边,先掬了两口喝下,然后便张罗着让杨帆洗头。我用矿泉水瓶舀出几瓶水,淋向她粘腻的发际,杨帆发出咝咝的冷颤声,同时又感到快慰的冲刷感。用了整整五十瓶水,杨帆的头发才稍见柔顺。然后她依葫芦画瓢,又用二十瓶水洗却我头皮的麻木。洗好头的我灵感四溢,便建议道:“我们洗澡吧!”
  杨帆点头应允,但见她褪下衣服,美丽的胴体在黑夜中如一朵娇艳盛开的玫瑰。我将一瓶凉水倒下,“啊……啊……啊……”杨帆尖叫着蹭进了我的怀里。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冲动呢?!杨帆赤裸着身体水淋淋地扑进我的怀里,还不依不饶地娇声道:“你快脱衣服!”我被她色情的语调迷惑了,三下五除二脱得干干净净。
  在荒山野地,我与杨帆发生了第三次交融。这一次我们以泥土为床,苍天为盖,水池为乐,良久地结合在了一起。如果起初我们是被彼此赤裸的身体勾搭得心猿意马的话,那么后面,我们则是慢条斯理的,用两具欲望之外的裸体,相见于我们的人生,相融于我们的苦难,相触于我们的逃亡,相拥于我们的灵魂。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身体的温度超过了外界所有的寒冷,我们已经在水池旁,私定终生。
  我们用双手,将对方身体的每一处污垢擦拭得干干净净;我们用嘴唇,将对方灵魂的每一段污浊亲吻得晶莹剔透。
  神清气爽之后,我们又翻寻了几个垃圾箱,收获不多,总共也就二十来个瓶子。饶是如此,第二日清晨,我们还是在废品收购站拿到了在遵义的第一桶金:三块五毛钱。我们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那包子实在是香极了——有一点已经可以肯定,我们至少不会饿死在遵义了。但包子中的那点肉刚一吃完,我们又看到了生活必须面对的惨白:拾瓶子最多也就能凑够饭钱,哪怕我们再节约一些,一天存两块钱,等攒够到浙江的车费,估计也要一年半载。在亭子里过夜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夏天有蚊虫,杨帆就被蚊子缠上了,这些母蚊子对杨帆的天生丽质嫉妒得很,对我倒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冬天更不必说了,绝对能把我们给冷死。
  流浪在这儿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另择他路。
  但在想到更好的方式之前,我们还得继续拾瓶子。这一天,我们打扮成小两口,手挽着手在小区街道转悠。没有人敢来仔细辨认杨帆,她此时的气色、打扮与通缉令上的照片已经判若两人。再说牛高马大的我还在旁边呢,谁会冒昧地当着一个大男人的面,去细细打量一个女孩子的模样?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垃圾筒,斜眼朝里望望,心中记下其间宝贝的多少。如果发现地上有一个瓶子,我就假装用新新人类的不羁,踢它,踢它,将它踢进我们所能找到的花枝间。此外,我们还在滨河公园旁瞅到一块挺粗的赤铁,它将杨帆的心都快勾出来了。那地方人挺多,众目睽睽之下我和杨帆突然拥抱,畸形地用脚拂啊拂,把铁块拂到大树后。在别人还以为我们会在大树后做出更激烈行为的时候,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拾起,欣喜若狂地装进荷包——它至少值两块钱,二十个瓶子呢!
  然而就在杨帆为这块废铁抿着嘴偷笑的时候,一个更大的劫难已经来到我们面前。
  用特务般的身份搜寻了一上午的垃圾,我们回到了亭子,准备睡上一个下午,晚上好带回那些战利品。杨帆到附近的树林“小解”去了,我饥肠辘辘地转到大树后面拿食物。
  然而,箱子不见了!
  我的喜悦僵硬在脸上,整个人如遭猛烈一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杨帆急得都快哭了,她后悔莫及地向我数落道:“里面还有两包瓜子、三个面包、半袋方便面、两个苹果,还有二十四个空瓶子啊!”不久,她就意识到丢失的远不止那些食物,我们所有的衣服、笔记本、二十块钱、银行卡以及我箱底的那些琐碎之物全都不翼而飞!这其中还包括夏雨曾经送我的ZIPO打火机和高级剃须刀,当时贵得用掉了她两个月的零花钱。我一直将它们放在箱底,放在我外出流浪的心灵深处,哪怕在最缺钱的时候,都没有动过它们的主意。但现在,除了两条性命、一张身份证、三块两毛钱及一部破手机,我们恐怕一无所有了。
  我们的逃亡遇到了空前的困境。没有了箱中东西的支撑,我一点底气也没有!还来不及抱怨或忧伤,我们就迅速地离开了那座亭子——这个偷盗者或许是其他的拾荒乞丐,但也可能是人民警察的正义追捕。
  在偏僻的商店买了两个馒头,干咽过后,烈日的灼热让我们的嗓子都生了烟。于是我们不得不走到河边,拣了处稍显清澈的河水喝下去。在无比绝望中终于熬到了晚上,我们重新振作精神,沿着白天的行程一路拾荒。
  这个城市的拾荒者似乎很少,我们除了拾起白天已经盯好的垃圾,一路下来还有不少新的发现。每到一个垃圾筒,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