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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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受约束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84
嘿,你说巧不巧?我们一出陈义富家的门,转过三圣街,在碧玉堂浴室正好就见到了张大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小锅子上去就叫:“嘿!大头。”
张大头正在用一个石子在堂子巷的砖头上划,听小锅子一叫,吓了一跳,大头马上面露喜色:“咦!你们干吗哪?”他模仿他的奶奶小声说。
陈义富革命家庭,警惕性高,喝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写反标?!”
大头被这一声吓缩小了一半,他噤了一下,嘻嘻笑着说:“嘻,画一个伢子。”
冷小七子走上去一看,是一个伢子,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缺了一颗门牙):“哈哈哈,你们看,像不像小八子?像不像小八子?”
小八子凑过去,瞅了一下,自己也笑了,那歪西瓜似的脸,一条线的眯眼,正像自己。他上去一脚,踢在张大头的腿上:“你妈妈的,画我。”
张大头赶紧申辩:“嘻嘻嘻,我瞎画玩儿的。没画你。”
小八子不依不饶,说:“斗地主,斗地主。”
陈义富立即幸灾乐祸,把手一举:“打倒小地主张大头……”
小锅子也不示弱:“永远紧跟毛主席,继续革命立新功……”
张大头一下老实了,仿佛自己真是写了反标,便又缩了缩,像他的奶奶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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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葡萄马上熟了,我送你们吃。”
冷小七子义正严辞:“不许腐蚀革命群众!”
张大头一下要哭了,四个孩子互相对了一下眼,忽然都笑了,一起走上去,抱住张大头的大头直搓:“嘻嘻,逗你玩儿的,不哭,明天带你洗澡去。”
张大头脸上挂着泪又笑了,毕竟小孩子。他们哪里能想到,就这颗大头,第二天却卡在石头缝里,拔不出来,活活在水里呛死了。
四
我们去到一个二级站的地方。所谓二级站,就是把北塔河里的水用二级泵翻上去,之后沿着水渠流入该去的地方。
二级站水波浩大,我们躺在水面上,能漂到十多米远的地方。有时泵口水波翻动,人裹进去上下翻滚,十分有趣。每年这个时候,也是陈义富和周保华最快活的时候,他们水性好,胆子大,能爬到大闸的平顶上往水里跳,最勇敢的时候,越过闸上的桥和桥与水中间的横梁扎入水中。要知道,那上下可有十几米高,而且过两个障碍物。我和小锅子是不敢跳的,只能在闸口的边沿五六米高处往水中扎。
张大头胆子更小,他因为胖,又是虚胖,才在水上好浮一点儿。因此他很快学会了蛙泳,别说,他在水中游得还挺快。我见张大头快心中不服,也在水中学起了蛙泳,可总是下身往下坠,周保华游过来,假惺惺对我说,小老秃,我来教你?我并没说什么,周保华便托住我的下巴边向后踩水边说,两只手往边上划,用力划。我按照他说的做,咦,还真不错,可一会儿周保华便松了手,我没处着力,头一下呛入水里,呛了一大口,鼻子酸得不行,眼泪都下来了。周保华忍住笑,说,再来再来。又托我下巴,我还没游,他又松掉,使我又呛了,我知道他是使坏,便击了一捧水撒在他的脸上,转身游到边上的水泥沿上。
二级站下面是几块秧田,秧已长好高了,碧青碧青的,秧田边是一个小池塘,一塘的荷花。可是有一半荷叶却枯了,分明得很。长大后我看过油画,那种色彩,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天是又高又蓝,那枯荷和青荷对比强烈,颜色非常真实。
我被呛得头闷鼻酸,耳朵嗡嗡响,脑袋感到一跳一跳,大大的。我眼前印着荷塘里的那幅画,心中忽然有了小小的惆怅。陈义富和周保华在水中生龙活虎的样子,我出神望去,感到相当虚假,仿佛是透过镜子在看。这时小锅子走了过来,他一把拽起我,说,走,到下面看看能弄到藕不。
下面池塘水并不清,因为是死水,水面上有不少长腿的蚊子,还有水蜘蛛。我在岸边犹豫,小锅子说,没事没事,脱了裤头下去。于是我便把裤头脱在岸上,爬进水中,一人抱住一支荷梗崴了起来,脚指头崴泥,崴过了淤泥,下面可是硬得不行,我们又憋气下去摸,还是硬得很。水蚊子和水蜘蛛在我们身边爬得到处都是,这会儿我忽然感到屁股里痒痒的,我伸手去摸,一个软软的东西在往里拱,我使劲拔出一看,妈呀!是一只蚂蟥,已拱进去了一半,吓死我了,再一看,我和小锅子腿上都是蚂蟥,我们拼命逃上岸去,那些蚂蟥还在我们腿上趴得好紧,于是噼噼叭叭,我们互相打着,那些该死的东西,蜷着身子落到地上,我们可不敢踩它,我们赤着脚,那个软绵绵的东西,还不腻歪死人。
我们回到上面,见陈义富和周保华都呆立着,他们都爬到岸边的水泥坝上来了。我见陈义富眼若死鱼,还正想笑,周保华说,张……张……张大头下、下去了!半天没上来,我们在等他……陈义富仍呆立着,是的,陈义富完了,是他从大闸的顶上把张大头推下去的。还是小八子有经验些,他拎着裤头,一拍屁股,妈呀!还……还不快叫人,我们几个孩子猛醒过来,拎着裤头四散开来,奔下大坝,拼命喊叫,来人啊,救人啊……
可是并没人来,在这炎热的夏天的中午,县城边上人烟稀少,除了几个拾荒的花子,大坝上空无一人。
水上的人(白塔河边船上的人)来了。他戴着一个像防毒面具似的东西,下水了。他在水中待了很久,有时一口气下去,半天半天没上来。岸上站满了人,这时天都快黑了。
张大头终于被弄了上来,那个人轻轻托着张大头,像托着一个假人。那个人说,头卡到石头缝里去了。人是倒立着插在水里的。
我们几个孩子都呆了。陈义富眼似死鱼。从此之后,陈义富眼角老有屎,眼似死鱼。冷小七子一指陈义富:“你要枪毙了!”陈义富死鱼眼转动了一下,半天没有话,忽然憋出一句:“他是畏罪自杀。”
五
陈义富当然没有被枪毙。他父亲是革委会主任。公安局调查,说是张大头自己滑入水中。找我们去我们也是这么说的。陈义富自己说,他是在后面做了个推的动作,可手并没有靠到他,张大头自己想跳,他就跳下去了。
张家死了人,可张家还是很低调,他家还是很安静,似乎比原先更是没有了声息。张家爷爷还是整天躺在阴暗的躺椅上一躺就是一整天,在算计着反攻倒算。用陈义富的话说“盼望着哪一天能变天”。
张家是有与人不同的地方。他家多少年都订一种叫《参考消息》的报纸。我是同龄人中知道《参考消息》比较早的人,根源就来自于张家。我们县里,有个姓周的收垃圾的人,也是个坏分子。每天上午十点多准时拖着那臭烘烘的垃圾车来他家看报纸。其实张家门口的垃圾池里垃圾并不多,不需要每天拖的。他清理完那一点垃圾,就坐在张家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看就是老半天。我中学学会了一个成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从老周身上理解的。“臭味相投”,也是从老周身上得到的形象。老周没有眼镜,他把整个脸贴到报纸上,仿佛要把报纸吃掉。靠这么近看报纸的人,我之后几十年的岁月里是再也没有见过。他嘴里嚅动着,一点声音没有,只是嘴嚅动着。老周个高有一米大几,可腰弯得厉害,可能是与他的工作有关。他身上整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知是什么味,那真是难闻。因此他嘴虽嚅动,可身边并没有人,只是苍蝇围着他,似乎挺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张大头死后,我们有好一阵子不敢去洗澡了。这年夏天忽然流行养金鱼。街上忽然有一天出现许多卖金鱼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些金鱼是从哪里来的(我现在到花鸟鱼虫市场,见到那些小金鱼仍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满县城的人都卖这种鱼,大盆小盆的。金鱼花花绿绿,几十只挤在一个盆里,热热闹闹。我们也是忽然就喜欢上养金鱼,每家都弄个玻璃缸,花几毛钱,买金鱼养了起来。
不去洗澡,大中午的,我们便没了事。我和陈义富、周保华、冷小七子就在大街上转悠,我们溜到老龄委,见那些办公室的窗子开着,就够出里面的曲别针和墨水瓶,塞在口袋里带回家。有一天,周保华说,公安局宿舍有一个人家门口大缸里,养了几条漂亮的金鱼,那金鱼有这么大,周保华比了一下。他比也是白比,我们还是不知道多大。陈义富说,多大,有鲫鱼大?周保华仍用手比,陈义富说,滚你妈的,去看看不就行了。
我们偷偷溜进公安局,来到后面的家属区。一九七〇年代的家属区简朴单纯,几排瓦房,家家一个纱门,纱门关着,里面门开着,大人们都在午睡。门前高大的梧桐树,门口花池里杂花丛生。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周保华手指指,我们看到花池旁一口大缸,于是轻轻走过去。屋里的鼾声高低有致,平缓安详,我们便很放心。金鱼的主人正沉浸在梦乡呢!于是我们走上去,把手伸到水里,缸沿青苔遍布,几双孩子的手可不管这些,在水里一气乱搅,那几条硕大的金鱼被搅翻了上来。我逮住一条拔腿飞跑,陈义富可能也是逮到了,也跑了起来。周保华还在后面,这时我们听到在沉寂的夏日的中午,有一个声音爆炸开来:都给我站住,不然我开枪打死你们……
我们可管不了了,拼了命跑,那爆炸似的声音一波一波跟在我们后面,仿佛要缠住我们的两条腿。
绕过两条小巷,我们奔回了堂子巷。刚到家门口,见到老周正坐在张奶奶家门口泡桐树下脸贴着报纸,他听到我们声音,之后便明白了意思。他嗫嚅的嘴有了声音,不大,也像张家人说话似的。
老周说,要读书……不能偷窃……
陈义富停了下来,老周便捧着报纸不动了。陈义富迎上一步,死鱼眼一瞪:“呸!”一口痰就到了老周身上。我和冷小七子也呸呸呸呸呸……老周快要被溺死了。
这年秋天张家的那棵葡萄树死了。葡萄树是慢慢死的。我看见这棵葡萄树从熟了果子就快要死了。这年夏天我们邻居并没能吃到张家的葡萄。那些葡萄都烂在了树上,一个一个往下掉。夜深人静,半天会听到一声“扑哧——”,我知道又掉下一串熟烂了的葡萄。有时白天,我坐在自己家里的窗前,望着张家院子里的这棵我熟悉得同自己一样的树,常常出神,小小年纪,我有了忧伤。
六
仿佛有人拍了一下手,几个孩子忽然一下都快要长大了。我是从冷小七子的喉结上发现自己长大的;从陈义富公鸭似的嗓音中发现自己的嗓音也变了。我们依然还到北塔河去洗澡,只是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们不再赤裸着下身,而是穿上了洗澡的短裤,我发现小锅子他们到处长毛了。小锅子的八子胡一撇一捺,像个小汉奸。许小二子腿上的毛很重,像一个从山上下来的野猴子。
张奶奶家来了个女孩,刚开始不知道是什么人,她来了就插到我们中学,在我的隔壁一个班上课。后来我似乎知道了一些,她叫季晓琴,仿佛是张奶奶的一个侄孙,家在一个叫南通的地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里来上学。
她一来就融进了张家的生活。先从走路开始,她无声无息,一点声响都没有,像一只胆小的猫。她刚来我非常瞧不起她,一个小丫头!还来到地主家。这个时期我们不知道谁带的头,忽然喜欢上了练功。我们以许小二子家为据点,每天黄昏练功,举石担子(一种土杠铃)石锁和哑铃,总能把自己弄得满身臭汗。
我那时已十五六岁,可个头矬得很,还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卧举可以举一百二十斤,挺举也有八九十斤。其实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落下了一点病根——小肠气。许小二子家四个光头,没有女孩。老大长我们几岁,我们的练功,可能就是受老大的影响,夏天的黄昏,老大穿一件汗褟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动动的,那时我们每家都在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担挑着,而大许却是用两只膀子提着两只大铁桶,膀子上肌肉滚圆,他提着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两边一晃一摇,脚下的腿有点罗圈。他在我们县的堂子巷一带,几乎是个名人了。一般孩子见到他都规规矩矩,有稍不懂事者,大许眼一瞪,便也立马老实起来。而我们却仗着大许的势,仿佛大许的功夫也在我们的身上。
有了大许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