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67
  一个月后,朱一凡主持召开市各大班子联席会议,听取大溪工业区水污染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调查组的汇报。这当然也是一个必要动作。那天朱一凡的脸色很凝重,很难看,不像宋宜健健在时写字条讲笑话那么随和亲切,这也是必要动作,非此不足以表现其决心与态度。调查组在汇报时提供了他们的基本看法,首先确认大溪工业开发区确存在污染水源的问题,全工业区大小十数条伸向大溪河的排污管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那些管子里出来的水当然不是纯净水,没有谁敢把它装在大塑料瓶里卖给顾客供烧开水泡菊花茶用,这一事实任谁都无法否认。调查组提到了青川中学食物中毒案中学生所食小油菜确实来自河边菜地,灌溉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但是认为学生食物中毒与施用农药的关系比较直接,外界所议论的灌溉用水导致中毒,以现有的调查数据尚难认定。调查人员从该处灌溉用水中确实检测出一些有毒化学物质和重金属超标,但是附近大片菜地均取用该河水,所产蔬菜并未直接引发城乡食用人员全面食物中毒,因此还需要进一步跟踪监测,深入调查分析,目前还不能下结论。
  这个说法很要紧。如果不这样说,大溪河两岸沿线的大片菜地可能就得废弃,直到河水不再让人食物中毒为止。这对市区的蔬菜供应和大批菜农的生计都将意味着严重灾难,那就是特大麻烦了。
  朱一凡说,根据调查组调查意见,食物中毒案跟水源污染案目前可以先分开来处理,这不是最后结论,也不能因此减轻对水污染危害的警惕。调查组提供了确凿的数据,大溪河污染确实存在,主要污染源来自大溪工业区,这是事实,必须处理。
  怎么处理呢?调查组也提供了几条意见,其中最主要一条,就是加强现有工业区污水处理厂建设,迅速提高其处理能力,要求不具备处理生产污水能力的所有排污企业将污水交由该厂统一处理,禁止将污水直接排放于大溪河。
  朱一凡说:“就是这个办法。”
  这句话不用他说,知情者早都知道。从事情一开始,朱一凡大张旗鼓组织调研,自己亲自率队乘船下河视察并接受记者采访那时,大家就知道最后会是这句话。他所做的一切实有如法官明知故问,在法庭上询问嫌犯的姓名一样,只为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工业区污染这件事最后将如何收拢,朱一凡心里早已一清二楚。别说他,此间许多人一样清楚,因为事情是明摆的:大溪工业区的一些企业把污水直接排入河流,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污水处理厂。这个工业区并非没有处理污水的能力,它有一家新建污水处理厂,该厂从建成起从未正常运行过,处理能力基本闲置,与此同时工业区里的污水在源源不断地排入大溪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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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一凡说,解决问题有多种选择,例如可以考虑在大溪河上游安一条长长的水管,在水管下方钻一排小洞,然后不停地放水,冲污,从而改善水质。这种方法可不可以?他曾经在政府大楼市长会议室外边的洗手间里做小范围试验。事实证明效果不佳。所以不便在大溪河上采用。比较起来,最现成有效的方案应当是运行工业区所建的污水处理厂,另外加上一些辅助措施,虽不能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所有问题,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目前的严重情况。这些措施其实不是什么新发现,都早经提出并探讨过,为什么以往无法落实?污水处理厂的启动经费和相关企业缴纳污水处理费是两大症结。现在是时候了,要抓住机遇,破解这两大症结。
  没有太多的争议,经讨论研究,与会官员对调查情况和处置方案形成了共识。朱一凡指定市财政局负责解决资金问题,环保局和工业区管委会负责与企业协商污水处理费问题,后者是难点。要求一家一家企业摸清情况,说服解释,最终达成协议。
  “看准关键、龙头。”他说,“你们都知道的。”
  他下令必须尽快取得进展,说没有太多时间好等了,赶紧弄下来,对上级和人民群众有个交代。他还说,宋宜健书记不幸去世,他意外地主持全面工作,碰上这么多事情,这些日子里很累,心情很不好,食欲尽退,睡眠很差,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总看到宋宜健书记在天上招手,真的是很痛苦的。这么拖下去可受不了。他希望能早点把这件事办出眉目,完事了往床上一躺,不必怀念宋书记了,放松睡觉。
  老刘看朱一凡说得这么沉重,插嘴进来跟他开玩笑,调节气氛。他说老朱你准备躺哪张床?家里那个,还是杭州那个?
  朱一凡不禁笑,说:“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结果,他说应当到杭州去。杭州什么地方?人间天堂,现在叫“休闲之都”,漂亮极了,要放松得去那种地方。前些时候他去过一次,带队考察人家的城市规划。只两天,时间短了些,想去会会朋友,没找到机会。
  此刻他讲得比较含糊,有意忽略其著名的“天堂女友”之性别。可能因为与往日不同,眼下他主持大政,玩笑分寸把握得往里再缩一点。
  朱一凡发出了指令,要求尽快取得进展,还表白自己的心情,听起来情真意切。似乎真要把个大事一举办下。但是细究一下就清楚了,他更多的还是在做姿态。此刻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能不这样说吗?总不能公然表态,听之任之慢慢来。大家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大溪河污染要是让他这么一声令下可以迅速治理,怎么会波澜迭起,从工业区开办之初一直延续至今。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一切依旧,大溪河水依然污浊。
  有关部门做了大量工作,没有进展。如朱一凡所言,难点在于排污企业。工业区里的相关企业愿意接受政府提出的任何污水处理方案,争议焦点只在费用,企业无意危害环境,是因为政府已有言在先。
  企业主们说:“这些情况不必问我们,你们问朱市长去,他最清楚。”
  朱一凡当然最清楚,他是大溪工业区的前任主管官员,宋宜健说过,这个工业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朱一凡功劳最大,政绩最突出。眼下工业区闹出事了,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他当然也最知道。
  那时北方一家大型煤矿突发矿难,有矿工被困井下,新闻媒体和公众的注意力一时全都集中到矿难及其救援事项上去。本市很幸运,未再发生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大溪河水污染问题渐渐退热。有媒体报道市场上发现冒牌瓶装纯净水,人们忧心忡忡,现在只怕自己喝的纯净水有假,相比而言大溪河水质毫不掺假,那早是污的了,不再吸引眼球。朱一凡所说的“危难之际”至此基本算是悄然渡过。
  那一天,大溪工业区管委会召开区内企业主座谈会,继续商讨治污事宜。通知时特地加了一条,说市长朱一凡将亲自到会,与企业家们一起座谈,并宴请诸位。于是区内企业主来得相当踊跃。
  朱一凡提前到了会场,市里各相关部门官员跟随前来,济济一堂。座中不少企业家跟他早就相识,彼此打招呼,很亲切。朱一凡频频四顾,忽然问了句话:“李总裁呢?亚东科技的李总裁?”
  工业区领导说,请过李总裁了。他来不了,派了副总从北京来。
  朱一凡脸色顿显难看。
  开会时,朱一凡语出惊人,披露了一个内情。他说,前些时候一些新闻媒体记者突然集中前来,曝光大溪工业区水污染案。那几天里他正好不在本市,带着一个团组去了杭州、上海。大家可能有疑问,就是那些记者怎么会不约而同一起来搞这个事情?为什么他知道情况后没有立刻从外地赶回来安排处置,以至到处沸沸扬扬?今天他要说明一下,其实他事先已经知道记者们要来,他同意他们来采访,同意他们就此做出报道,同时发出指令,要市环保局全力配合。
  一时真是举座均惊。
  “现在这种事,成灾了没人管,媒体一曝光才动得起来。”朱一凡说,“部件太重抬不动怎么办?叫一部天车。”
  原来那些重量级媒体是他通过环保部门从北京叫来的天车。为什么他要在企业主座谈会上披露这一内情?他说,这是向大家表明他的决心和政府的态度,不要误以为就是环保部门在跳,市政府还是说归说,做归做,光打雷不下雨,最后还会不了了之。有什么问题可以协商,拒不行动绝对不行,这回一定要取得突破。为什么以前他不说这样的话?因为情况不同,有些事他不好管,也不想管,现在他管得着了,也下决心要管。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目前他有主持之权,可以全权处置。
  “俗话说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大溪工业区水污染,这是谁家的怪胎?姓什么?外界早有议论,都说这怪胎姓朱,我家的。所以我不抱走,还等谁抱?”
  场内鸦雀无声。在场官员及企业主无不震惊。
  事后人们多方了解,果然朱一凡所言不虚,是他自己认可和容许了本市的这场曝光风波,甚至可以怀疑他有意促成了这一风波。他自己酿就了一场旋涡,让自己可以纵身跳进去,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半属他自己制造。
  那么他为什么呢?真的像他说的,是痛心于大溪工业区的水污染,感到自己有责任,要抱走姓朱的这个怪胎?以前他不能越过宋宜健办这件事,现在主持大政,有权处置,所以下决心干。主持工作者并非正式主管,一般守摊子为宜,不好大动干戈,朱一凡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得有一个非弄不可的理由,所以他需要媒体介入,事情一曝光,上下都非常关注,他再大张旗鼓就顺理成章。
  如此分析似乎符合逻辑,但是还是显得失常,让人难以相信。无论有多少理由,一般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干。论朱一凡以往脾性,也不像会这样玩火。为此弄个吃不下睡不着,“阴影森森”,有必要吗?他到底为了什么?
  人们想起他一再说过的那句话:“抓住机遇。”于是豁然开朗。
  毫无疑问,此刻机遇正拍着它的一对金翅膀在朱一凡的身边游荡,犹如一个幽灵。宋宜健突然去世,朱一凡奉命主持,不仅是“受命于危难之际”,更是“彼可取而代之”之时,为什么宋宜健的空缺非得别人来接,朱一凡就不行?事实上宋宜健很为人们看好,早有马上要提拔为省领导之说,前些时候他曾接受一次考核,眼看要上了,忽然又搁置下来,有传说是受突然发生的青川中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影响。当时外界议论宋宜健将走时,都传宋再次力推朱一凡,建议由朱接任书记,担任本市第一把手,最高领导。那一段时间里朱一凡显得特别随和特别“水箱好”有耐性,字条和笑谈特别多,“天堂女友”格外美丽。显然心有所图,可惜末了无果。现在机会又来了,宋已去而朱犹在,为什么不能是他?
  这个时候朱一凡需要一个大动作以让人注意。或者说,他需要一点政绩。就大溪河污染而言,始作俑是他,眼下还是他,这回是来破这个俑。这个俑看来很沉重,得动用天车。作俑和破俑二者异曲同工,为的是同样的目的。
  五
  当年,朱一凡以副市长身份兼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有一个晚间接到了宋宜健的一个电话。当时宋宜健从省里下到本市任职不久,与朱一凡接触不多。
  宋宜健讲了一件事,交代朱一凡接待一位姓李的客商。宋宜健说这位李总裁很能干,经营有道,手中有一个大项目。前些时候该企业为项目选点,考察过几个地方,跟本市也接触过。宋宜健考虑,要尽量争取,把这个项目拉到大溪工业区。大溪起步较晚,进展比较迟缓,目前摆开的项目少而小,不成气候,需要有一些大项目来带动发展。
  朱一凡问:“宋书记说的是亚东科技吗?”
  “你知道他们?”
  朱一凡说知道,不久前这家企业曾派员到工业区了解过情况。管委会一位副主任接待过他们,事后副主任向他汇报了,他很感兴趣,已要求工作部门积极接触,进一步联系,努力争取。
  宋宜健说人家可没有太大兴趣。亚东科技认为大溪基础条件不好,不作为当前选项。他知道情况后亲自跟这位李总裁联系,让李不要急着定,到实地看看再说。
  “我在北京开会,还得有几天。事情比较急,不能等,就让你先见他。”他说。
  朱一凡说书记放心,他会亲自接待,亲自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