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3-04-19 22:59      字数:4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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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一凡当市长前,主要工作并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长兼大溪工业区的管委会主任,管的就是后来被指污染水源,与中学生食物中毒有牵连的工业区。当年朱一凡主要在工业区上班,只是市长办公会时来露一个头,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平淡。到了他坐镇市府大楼,天天来去,“百忙”于市长办公室,给大家的感觉才渐渐鲜明起来。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谓日理万机,却对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与水有关。
  朱一凡和其他市长们办公的地点在政府大楼九楼,九楼朝西一侧是市政府小会议室,可开二三十人会议,这种会议室利用率最高,几乎每日有用。该会议室外边,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因此也在大楼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别能装,利用洗手间的次数比他人要少,却最敏感,他总说这洗手间气味不好,不行,影响市长们的开会情绪,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实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较少,基础设施较差,市政府大楼建成使用已经二十余年,各相关设备早已老化。市长会议室外的洗手间分男女两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频率相对较少,还干净,男士部分不一样,负担比较沉重。当年考虑开会人多之需,洗手间里安装的是一种不锈钢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数人并排使用,类同于农村小学简陋公厕里的水泥槽。类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质地还是金属质地均容易藏污纳垢,不易冲洗干净,因此气味不好。
  朱一凡要求市政府办公室尽快解决该洗手间的气味问题。他不光要求,还具体提出处理思路,亲自过问处置方案。他说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气味重了靠什么?靠水,气起水冲,水一冲臭气就会消散。但是水资源也很宝贵,用自来水得花钱,不能哗哗哗拼命浪费,必须在治臭同时兼顾节水。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可以在洗手间外的洗手池上找办法,实施一项管道工程。说管道工程太学术化,究其实际很简单:从洗手池的下水处接一根管子,把人们洗手时使用的废水引到洗手间内,让它们去冲洗便槽。如此一水两用,洗手冲槽两不误。
  市长发了话还提了思路,自当认真实施。该洗手间立刻进行了改造。但是发现不行,市长的思路是正确的,除臭是得靠水,引水得靠管道,但是引洗手池水冲槽不解决问题。有的人比较文明,如厕后会洗手,有的人卫生习惯不好,他们不太洗手,这就影响了洗手间的除臭。市长亲自考察数次,查定问题,说:“还得想办法。”
  于是就在不锈钢长槽上方安装了一根不锈钢水管,水管下钻了一排小洞,水管直接接在自来水压力管上,一开阀门,便有细水流源源不断从小洞注出,冲洗便槽。这方法除臭效果不错,但是费水,没头没脑,一个劲儿的细水长流。所谓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朱一凡看了心痛,他说这样不行,太浪费了。于是又改进技术,搞了一个定时装置,隔十分钟放一次水冲一次槽,晚间还自动关闭水闸。这能省点儿水,但是除臭效果不好,特别是会议室人满为患之际,真是其味绵绵,源远流长。朱一凡说不行,还得再改进。那时就有人建议市长批点钱,让办公室彻底拆除不锈钢便槽,安装智能型小便器,那种新式武器为电控,红外感应,人来放水,人走关闸。既能除臭,又能节水。市长说谁不知道那东西好,技术含量高,问题是贵,咱们不光要除臭,节水,还得省钱。
  如今该洗手间气味依然不好。特别是夏日里气温高,蒸发快,市长会议室里丝丝缕缕,总有一股气味在空气里飞翔,哪怕坚闭门窗,开启空调,那味儿还会拍动它无形的翅膀从门缝里钻进来拜访各位领导,很顽强很阴沉,让人很沮丧很气恼。朱一凡因此偶发感慨,说看来咱们这些人搞污染很在行,治理污染本事略差一些。
  这当然是笑谈,说得却很无奈,相当黯淡。说的是洗手间,听起来却弦外有音,让旁人有不少联想。
  朱一凡除关心洗手间的污水,对列其源头的饮用水亦相当敏感。有一回他在市委那边开会,忽然发现会议室旁边的茶水桌上有一台电热饮水机,使用的是大瓶装纯净水。市委会议室以往使用的是开水房烧的开水,这回添了新装备。与会领导们对该新设备均视而不见,因为眼下电热饮水机到处都有,送瓶装纯净水的满街跑,均非奇货。朱一凡却很留意,会议期间他写了张条子递给参会的市委办主任,问该纯净水水质是否可靠,买台饮水机的钱够不够买颗炸弹?主任即在市长的字条上回复,说明经卫生部门检验,这种品牌瓶装水是正品,水质优良,绝对绿色,饮水机亦不贵,肯定比炸弹便宜。朱一凡点头表示满意,提笔批示:“可以考虑在市区推广。”
  也巧,此时坐在一旁的宋宜健扭头跟朱一凡说事,眼睛一扫看到了条子上的内容。他说:“推广什么?朱市长也紧张了?”
  朱一凡笑,说不紧张,该批示为内部参考,不对外公布。
  两位主要官员貌似说笑,其实很有内容。那段时间里外界有传闻,称市区水厂为市民提供的自来水水质不佳,因取水口靠近大溪工业区,水源泉受到严重污染。说得很恐怖,影响有如炸弹。市里相关部门出面澄清,说明情况并不如所传,但是一些市民十分紧张,大瓶装纯净水因此热销。朱一凡起自大溪工业区,说来有一大份,对这类事项本能地敏感。所以他进会场,一眼就看住了饮水机。
  宋宜健不一样,这人意志格外坚强,不为传闻所动,着意稳定军心。那天宋宜健抓着朱一凡不放,他半开玩笑,说朱市长的批示不公布就算了,但是应当公布一下自己水杯里的东西,让大家参考。朱一凡不慌不忙,说书记指示了,坚决贯彻执行。他当场打开面前的水杯盖,示意在场诸位用眼睛“参考”。朱一凡说这水杯里泡的是好东西,洋参片,建议大家试试。可以提神补气,有助消除疲劳,振奋精神,认真开好会议,深入领会宋书记各项指示。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今天变了呀。记得朱市长一向都是泡菊花茶喝,说是解毒。
  朱一凡说解毒需要,补气也是需要的。
  宋宜健说这就对了,有时候补气比解毒更重要。谁替朱市长考虑得这么周到?是市长夫人吧?
  朱一凡说当然啦,女朋友哪会这么好,元配夫人就是不一样。
  大家都笑。宋宜健也笑,他说看看,朱市长多幸福,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要心理负担那么重,别怕。
  宋宜健这人强势,不在乎。要朱一凡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别怕,他话中有话。
  四
  朱一凡搞“管道工程”改造洗手间,写条子推广瓶装纯净水,那都是小事。现在情况不同,得办大事,要有大动作。
  朱一凡决定在船上接受采访,得给他找一条合适的船。
  流经本市市区的大溪河早年水运相当发达,本市之开埠和发展均与这条河及其提供的运输之便相关,市区南沿一线的旧日码头就是其史迹。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溪河依然通航,有柴油动力的客轮通行。当时水清而充沛,每年端午节,河上赛舟“扒龙船”,蔚为壮观。后来随着陆地交通的发展,以及水土流失、航道淤积等因素,大溪河水运日渐衰弱,眼下除了一些打鱼运沙的小木船,这条河已经难觅帆影,旧日风景早已不存。
  但是朱一凡非要船不可。他说,他们能够弄个船到河上转,怎么咱们就没有?
  他说的是记者。前些日子北京来的记者曝光大溪工业区污染,他们弄了条木船到河上转,工业区排污口一个一个拍,有如拍摄庐山风光。现在朱一凡刻意加以仿效,要在河中船上接受记者采访,以做姿态。
  结果还真找到一条船,是一条运沙船,木质,长十来米,船尾有驾驶舱和柴油挂机,开起来砰砰砰砰,惊天动地。跟河上漂来漂去的其他小木船相比,这条早显破旧的运沙船还算得上是大溪河面的航空母舰。
  朱一凡率市里有关领导,两办主任,环保、卫生、教育、城建等相关局局长,大溪工业区管委会主任等一干官员上了这条船,各自一只小马扎坐在船头甲板上。他们从河上游上船,让船顺流而下,这样可以关掉船机,否则大家只好堵住耳朵眼,免被噪声震死,什么事都别想做。
  朱一凡在船头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这批记者是管得着的,为本市各媒体从业人员,土生土长,非空降部队。朱一凡告诉记者,今天他亲自率领这么一批重要官员乘船视察大溪河沿线,是要表明自己的高度重视。市里已经抽调一批干部,组织一个强有力的工作班子和调查组,深入调查污染以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件,决心彻底查实,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解决问题。
  在大溪河污染被媒体广泛报道,上下极其关注的情况下,主持本市大政的朱一凡需要做出决策,也需要让外界知道。朱一凡对当天的新闻采访非常看重,特地穿了西装,打上领带,那一身行头出现在一条运沙船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视觉效果格外突出。朱一凡特地交代秘书小赵,让他通知本市电视台派出最好的摄像人员,他强调:“让他们带上灯。”
  那是在露天,有自然光,干吗还得打灯?朱一凡说,关键是要把人拍得亮堂一点,不要总是灰蒙蒙暗淡无光。
  “以前老那样,”他说,“轮我出镜总是灰不溜秋,破车床似的。”
  这种话以往朱一凡是不会说的,现在可以说一说了。朱一凡是在表示对本市电视台摄像记者的不满。作为一个市长,朱一凡不可避免地经常要出现在本市电视新闻里,以往常与宋宜健相伴。凡朱一凡与宋宜健一起露面的电视镜头,给人的感觉总是宋宜健比较亮堂,而朱一凡比较灰暗,很明显,无一例外。如果朱一凡单独出镜,这种感觉就不太突出。事实上这并不是电视记者有意搞鬼,是这两个人肤色差别较大,宋宜健脸白而朱一凡脸黄,色度拉得比较开,镜头猛一从宋宜健脸上拉到朱一凡脸上,难免一个亮堂一个灰暗。单拍朱一凡时,补点光,调点增色,可以让他亮起来,同样的办法拿去拍宋宜健就不行了,会让他那张脸白生生凸出来,不真实,挺可怕,曝光过度一般。为保证宋宜健的形象,只能委屈朱一凡,让他灰暗一点,毕竟他位居下方。
  现在情况不同了。
  那天在大溪河的运沙船头试拍镜头,朱一凡特地交代记者注意。他说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很难受的,这张脸上全是晦气,缺乏光彩,肯定对不起观众。但是记者有办法,靠你们了。电视台很认真,派的两个摄像都是老手,还带了电池灯。他们费了吃奶的力气,选角度,补光,一再折腾,拍下来的镜头效果居然不错。朱市长在电视画面里精神抖擞,气度不凡,号召全市干部群众行动起来,彻底治污。
  朱一凡满意了。他说这样有助于增进群众对本市领导的信赖。要是朱市长总那么暗淡阴沉,看上去就要重如泰山了,哪里治得了污染。
  如此看来镜头亮一点,至少足以对污染实施恐吓。事实上大家都清楚,朱一凡的举动更多的是一种姿态。此刻他不是在办什么大事,只是在全力抵挡。所谓受命于危难之际,他的头上有一片阴影,有如一只黑老鸦在拍打翅膀。他自己说漏了嘴,称这些天没一夜睡得着,为什么会这么痛苦?肯定不是因为想念他屡次笑谈涉及到的,藏在杭州的所谓“天堂女友”,而是因为外界正声浪汹汹。大溪河水源是否为大溪工业区所污他最清楚。谁是始作俑者?至少他这个当初的管委会主任跑不掉。此刻上上下下严重关注,本市恰又由他主事,他不能不迅速行动,全力应对,必须有一些足够大的举动,那都是必要动作,否则无法回应,必为上级和人们诟问。朱一凡从政多年,官至市长,不小了,阅历和经验都非常丰富,他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你越不能做越不想做的事情,你得把它做得越大越响,大张旗鼓,做足文章,当然只在表面。在表现出坚决的态度和巨大的努力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那件事最终不得解决,时外界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其他方面,你可以悄悄地让有关事项搁置,淡化,不了了之。于是乌云驱散,阴影消退。
  一个月后,朱一凡主持召开市各大班子联席会议,听取大溪工业区水污染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调查组的汇报。这当然也是一个必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