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北方刷刷      更新:2023-03-25 21:03      字数:4948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怎么了?〃张怀德问。
  〃想家。〃勤勤答。
  张怀德不置信地笑,长年出门的她,到处为家,无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连王妈每一个姿势都清晰起来,她愿意见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这是怯场的表现。她不愿意打这场仗,她想回到旧日安乐窝去,那里有与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来,她若放弃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太过折堕。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经准备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员也已经赶到与张怀德会面。
  他们是监制、导演、美工、灯光、服装、摄影,而文勤勤,是演员。
  最轻松是她了,还想怎么样。
  她睡着了。非常非常内疚地睡。因为这个画展并非画展,而是商战。
  但是勤勤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良知,很快就会磨灭。
  醒来的时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觉,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乡为异客。
  她庆幸这只是短暂的旅游,数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发奇想,把她拘在这个城市做一年功课。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发觉她的潇洒度不如她想象远矣。
  她起床,披着浴袍,打开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见天色苍茫,分明是一个黄昏,恐惧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样子。〃
  她转身,檀中恕站在门口。
  勤勤意外惊喜,〃你几时到的?〃
  〃你做梦的时候。〃
  勤勤一听这句话,有点觉得被唐突了,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与她已经到可以随意谈笑的地步了吗?抑或是她轻佻在先,像,披着浴袍见人。
  她涨红面孔,僵立床边。
  檀中恕也自后悔把话说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来。
  是他糊涂,檀中恕连忙退出客厅去。
  勤勤急急换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运动衣与羊毛袜,终于不敢,套上一条黑色连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脸,啊,在勤勤这种年纪,清水已经是足够的美容品。
  她张望一下,看到茶几上有比萨盒子,搭讪说:〃肚子饿了。〃打开盒子,取出一角冷饼,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园大道的车水马龙,闻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伤是馋嘴,马上答:〃好,〃又犹疑,〃张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会场,一会儿我们去看她。〃
  晚饭时候勤勤说得比较多,香槟酒往往有这个效用。
  〃我们通常是被逼精明起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债,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钱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数得出有多少前辈当年受过他的资助,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人在家父过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认与我们是相识。〃
  檀中恕缓缓答:〃不久将来,你亲戚与朋友数目肯定会骤然增加。〃
  他说得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来,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亲友数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斋的瞿母过了多年还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将成名的画家,没有这种烦恼。〃
  勤勤看着他,想问一个问题,但即使有香摈助兴,也不便开口,他十只手指上,并无指环。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饰,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饭饱,要开始做事了。〃
  〃我们出发吧。〃
  〃我们能否步行一会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着她,忽然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着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觉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药。
  勤勤说:〃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这条街上了。〃
  车子贴着他们缓驶。
  走了十分钟左右,檀中恕停下脚步,劝说:〃上车吧。〃
  勤勤点点头。
  在车上,檀中恕了解地说:〃令尊过世后,很吃了点苦吧?〃
  勤勤点点头。
  大学三年苦苦挣扎,每个学期都不晓得下年度学费从何而来,心里却约莫懂得挨不过这几年更加没有前途,于是什么帮补的途径都走遍,她甚至做过杂志的摄影模特儿,借此,才走进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专学生,并非混充假冒。
  谁知檀中恕笑笑说:〃细节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是成功了,谁会去细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转过头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对,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图,心中有事,便易为人所乘,遭人利用。
  这是危险的一件事。
  勤勤说:〃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静澹泊快乐。〃
  〃你不能像你父亲,他有一位开纱厂的父亲,你没有。〃
  勤勤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少壮的时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迹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将之全部纳入正轨。〃
  〃没有法子,被人驯服了。〃
  勤勤十分诧异,他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分明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彼时温情。
  〃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勤勤问。
  〃身为主角之一,当然认为动人。〃
  第五章
  勤勤也曾听过此类故事,当事人边泣边诉,她听着听着,只觉平平无奇,淡而无味,稀疏平常事耳。
  车子到了。
  会场内灯火灿烂。
  勤勤已经有点麻木了,她共工作人员做最后一次彩排。
  不知在什么时候,檀中恕已经离场,只剩下张怀德陪她。
  〃你们一起吃晚饭?〃
  勤勤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洛克菲腊会所。〃
  〃幸运的女郎。〃张怀德怪艳羡的。
  勤勤微笑,〃你对他有好感是不是?〃像是发现新大陆。
  〃他条件实在太好。〃人到底是人,总会透露心声。
  勤勤趋过去,〃与你也很匹配。〃这话倒是真心的。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哪里知道这么多。〃叹口气。
  她被勤勤的纯真感动,两个人熟了,便谈起私事。
  〃家母说的,姻缘之所以配在一起,根本没有因由,全是注定,一切表面条件都不重要。〃
  〃勤勤,我注意你良久,你竟没有任何异性朋友。〃
  〃奇怪吧。〃勤勤微笑,〃这可能也是你们选我训练的原因之一。〃
  张怀德一怔。
  勤勤接下去:〃心无旁骛,专心一致呀。〃
  张怀德这才笑了,〃快去休息,明天是大日子。〃
  看着勤勤迸房,张怀德感慨地打开一本小说看起来。
  夜深也不能成寐,去看看勤勤,发觉她熟睡一如小猪。
  不可思议,得天独厚,看样子,勤勤也不是没有心事,颇感觉到压力,但她就是睡得着。
  有人轻轻敲门,张怀德去开门。
  檀中恕进来,〃一切符合理想?〃
  张怀德点点头。
  〃那么都交给你们了。〃
  他静静坐下,张怀德知道老板习惯,斟一点点白兰地给他。
  檀中恕问:〃我们的明日之星呢?〃
  〃早就睡了。〃
  〃她睡得着吗?〃连他都讶异。
  〃没有问题。〃张怀德笑。
  檀中恕说:〃这倒也好。〃
  〃年纪轻,根本不计得失,反正没有什么不可从头来过。〃
  〃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她父亲的豁达,也遗传了母亲的坚强。〃檀中恕放下酒杯。
  〃我以为艺术家最大特性是敏感。〃张怀德笑说。
  〃不要小觑勤勤的敏感度。〃檀中恕警告她。
  张怀德不出声。
  〃明日我要到长岛去一趟。〃
  〃还会与我们会合吗?〃
  〃不用了,招待会之后,各自打道回府。〃他站起来。
  张怀德把他送出去。
  檀中恕只住在隔壁,他用锁匙开了公寓门,轻轻掩上。
  壁炉旁坐着一个人,闻声轻问:〃她很紧张吧?〃
  〃才没有,怀德说她一早熟睡,根本不理明天。〃
  她一怔,随即说:〃好好好,十分好,大器应当这样,不会患得患失。〃
  〃我也认为如此。〃
  檀中恕坐到她身边去,替她整理一下搭在膝上的毯子。
  她问他:〃你第一个画展紧不紧张?〃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才华盖世,理所当然一举成名,有兴奋无恐惧。〃
  对方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掌,〃结果叫画评家一棒打死。〃
  〃他们妒忌你。〃
  〃你听你听,你仍然宠我,〃他喃喃说,〃一成不变。〃
  她欲言还休,终于没有出声。
  〃怡,〃檀中恕忽然叫出她的名字,〃到今天你还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她震惊,看着他,眼内有一丝惶恐,生怕他怪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脸边,〃我感激你那么做,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声音颤抖,〃你真的原谅我,说,说你不计较。〃
  〃我所需要的,不过是与你在一起,评论如何,不值一哂。〃
  〃但那不是正确的评论,是受贿后故意歪曲事实。〃
  檀中恕沉默。
  〃我扼杀你的事业,把你拘在身边,你原谅我?〃
  檀中恕说:〃我有檀氏画廊,已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事业。〃
  〃但你从此以后没有作过画。〃她有点激动。
  〃因为你不喜欢,你不是以为我会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吧?〃
  〃你真的为我牺牲了。〃
  〃静一静,静一静,廖怡,廖怡,请勿无中生有。〃
  她惨淡地笑,轻轻抚摸他的浓眉,〃我俩似着了魔,中恕,我俩不能自己。〃
  〃够了,你得休息了。〃
  〃休息,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何用心急。〃
  檀中恕恼怒,〃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