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5 节
作者:使劲儿      更新:2023-03-19 16:19      字数:4798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轻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后,终能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股底居然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地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气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呆了一会,竟然颇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坠下来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次数也渐渐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有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是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来没捉一只来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翅上的细字被周伯通发见,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躯体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