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3-03-19 16:18      字数:5084
  九宣咬着唇,这些事都象是旁人的事,他如隔着浓雾观看风景,没有一点的真实感觉。与卓风有那样的纠葛么?卓风?卓风?
  严烈阳走近他,慢慢握住九宣的一只手,深深的凝视着他:“那两年九宣对我千依百顺,柔情蜜意,我过的那般快活,真是神仙也比不上。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愿意你想起从前的事来,严六献计给你喝那些汤药,我便真的那样对你,九宣,其实你喝那些苦药之时,我心里都觉得自己卑劣,每一天每一次……但我放不开你,我不能放开,九宣。”
  九宣低垂着眼帘,静静听他说道:“那一天早上起来你说要堆雪人,我不肯让你去受寒气……第二天卓风来了,说想见见你。他说他决不是想坏我的事情,只是想远远看看也罢。我却不想让他看到你,所以,打发你去温泉。卓风何等的精明,也不来强迫。我们议些正事,可是什么正事,也及不上你的名字来得重要……下人来报你失了踪,我能查出柳映雪带走了你……也知道你必是心甘情愿跟她走的。卓风当时也听到,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因何肯对你放手,却又不能忘情。我却知道我放不了手,忘不了情……但,我也不愿意再把你象以前一样,天天用药汤迷魂,那样的你,不是从前的你,不是真正的九宣。我其实把你变成了一只笼中鸟……”
  九宣安静乖巧的听他说着,明澄的大眼仔细看着他,不放过一点一点的细微之处。
  “我不愿意你因为失了神智,迷了本性,才待在我的身旁……我始终记得清楚,那一年初见,你来给我诊脉时,三根手指搭上来,那冰凉凉的指尖,冷清清的眼神……”严烈阳捧起他的脸来,温存地在他唇上一吻:“九宣……九宣,你的喜怒哀乐都收在了何处?你究竟,会不会也如我在意你一般的在意我?”
  忽然窗外有人冷侧侧的声音说:“九宣绝不会喜欢上你,你也不必费力再试。”窗扇无风自开,烛影雪光中,一人正站在窗下,头上衣上都落了一层薄雪。严烈阳慢慢放开了手,说道:“卓三公子,你请进来罢。”
  卓风跃窗而入,三个人立在屋中,九宣看看严烈阳,又看看卓风,微微蹙起秀气的双眉,慢吞吞地道:“你们在外面那样久,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么?”
  他虽然风流处处,却从来没有和人牵绊得这样深过。卓风……卓风,是什么人?是他曾经倾心爱慕的人?他在何处?他又缘何结识了他?他知道他不能动情的秘密么?看着眼前不动如山岳的两人,九宣只觉得头隐隐的痛起来。
  从来没遇过这等烂账,且身处局中的三个人中,数他最弱,另两个全是狠角色。
  他心中也不是不好奇着自己与这卓风的往事。
  自己……曾为他吞过忘情那药么?
  九宣觉得心中烦乱已极,严烈阳望望他的脸色,柔声说:“九宣累了吧,我们明日再谈。”
  九宣摇了摇头,道:“我等不到明日,要说的话,今晚就说清楚。卓风,你是什么样人,如何结识的我,现在又意欲何为?”
  卓风定定的看着他,却不言语。九宣望着那似曾相识的眉眼,也有些失神。卓风忽道:“为什么九宣不能喜欢你……不能喜欢我,因为他身中奇毒,动情便要殒命……我之所以放开手,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却正是因为太喜欢,所以不能不放手。我总不能让他死……就因为喜欢了我而死。”
  九宣身子一震,他原也猜到卓风和他必是有情爱纠葛,听他这样直白的说了出来,仍然心中剧震。严烈阳看着他慢慢在床边坐下,头低垂着,乌黑的青丝散披下来,脸上看不清。严烈阳心底里如打翻了热油,又象是沉入了深海,一处热一处冷,那热是浮的,火苗向上蜿蜒,灼得喉咙里干渴。那冷却是沉的,一直一直向下揪扯,扯向无底的暗里去。他想起九宣初来北狼为他诊脉的时候,那神采灵动,风流倜傥的美少年,盈盈一笑直能倾城倾国。他本来是瞧不起他,可是却也被那神采吸引。想起他跟着他的那两年,温顺的找不出一点不如意之处……
  可是……
  他心里煎沸着——可是九宣终究没有爱上他。卓风却知晓九宣的秘密,他为什么会知晓,又为什么肯放手,心里如明镜一样,样样都通透清楚。原来,原来,能令九宣爱上的人,是他,是卓风,不是自己。
  九宣垂头坐了一会儿,重又抬起头来,嘴角不知何故流下一滴血珠。卓风大惊,踏上一步,想要抱住他,严烈阳却冷冷的在侧站着,两人对了一眼,都止了步。九宣双目似是极为疲倦,自己伸手将那血痕拭了去,看到他面目的两人,身上都震了一震,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凄艳又凄厉的神情,便象是受伤的鬼魅,又象是迷了路的幼童,楚楚可怜,又妖惑难言。
  屋里阒寂无声,外头北风大作,呼啸过这无星无月的落雪的夜晚。
  “自我知道身上这毒会代代延续……就再没有沾过女子。”九宣忽然说。他这一生,本也早就不存他想,自从他知道——知道这劳什子情痨之毒会血脉相传,便再也没沾过女子。男子和男子之间,又怎有山盟海誓生死相从?都只不过是年少荒唐图一醉罢,所有的人终是要走回正道,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只除了他,他面前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径可以选择,只是一条窄道,不知道通向何处:“卓风,你宁可我忘记了你,也想要我活着么?”他声音低低的。
  卓风怔住,半晌,点了一下头。
  “你呢……”九宣的目光幽幽投向严烈阳:“宁可我死了,也想要我真心喜欢上你么?”
  严烈阳心中那激烈的痛与冷交加兼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他问了些什么。待到想明白,这一个问题却是难答。他向来杀伐明快,此时却极艰难地说了一句:“我想你好好的活着。”
  卓风眼见他并未象上次那般呕血不止,眼底也不似想起了旧情的模样,心里一时安定许多,又觉得有些空落,问道:“九宣,你身子没事么?”
  九宣摇了摇头,只觉得累,累到了极处。便是再练十年八年的沁心诀,也冻不住化不开这些积年的旧情新怨。严烈阳和他相处那样久了,也没有见他露出这样疲软之态,心里大感不妥,怜惜之意顿生:“你很累了,歇歇吧。”
  九宣定一定神,说道:“那么现下你们两人都不必争执,一起放了手,让我安安生生过完了下半辈子,岂不是好。何必再为我这样一个人伤了和气?过得三年五载,你们也就都娶妻生子。这世上有我无我,又有甚么分别?”
  立着的两人万万想不到他说出这样冷清精明的话来,一时间都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九宣睁大了眼,明澄澄的秋水一般,扫了两人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冷然:“还是你们舍不得这副好皮相?”
  他慢慢站起身来,手里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刃尖在雪白的脸颊边晃了一晃,嘴角勾起一个绝丽的笑容:“划花了它,大家就都干净了吧?”
  卓风脸色灰败,不敢再上前,那匕首刃上寒光闪闪,令人心惊胆寒。他少时和九宣同窗同宿那样久,知道他嘴上油滑乖觉,倔起来也是狠角色。他向后退了半步,说道:“九宣,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想去哪里也只管去,我并不阻拦你。”
  九宣深深的望他一眼,转向严烈阳。两人眼波交缠,九宣冷冷的声音说:“严城主,你怎么说?”
  严烈阳怔在当地作声不得,九宣那匕首的刃尖抵在雪白脸颊上轻轻用力,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白玉上一点朱红,严烈阳心里一震,说道:“你只管走便是。”这话象是从冰中磕出来的渣子,寒意四溅,溅得四处是那刺骨的痛。
  九宣缓缓放下了手,眼中水光潋滟,似云遮雾掩,一步一步向那大敞的门口走去。屋里站着的两个男人,眼望着他出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九宣身形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中,北风尖啸着吹进屋内盘旋不去。严烈阳只觉得胸口从没有这样窒闷,象是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又象掏空了所有的东西去,两耳里嗡嗡作响。卓风握剑的手松了又紧,回头看了严烈阳一眼,说道:“师兄,我去了。”
  严烈阳恍若未闻,卓风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风越来越紧,卷着雪片洒进屋里,他却一点儿没觉得冷。
  第三卷
  九宣在扑天盖地的大雪中滑行极速,天地茫茫的,地上的雪是莹辉隐隐,天上却是墨黑的,没有一点儿光。
  天地仿佛倒了过来。那黑的是地,那亮的是天,而他不知此身在何间。
  九宣觉得胸口已痛的不能承受,停下脚来,靠着一株树,慢慢的回想那化生诀,一股真气慢慢上下游走,口角仍是不停的向下溢血。
  痛,但不是不能承受,不是以前那呕心沥血的痛法。
  多亏硬撑着一口气,走得快。不然在那两个人面前大口吐血,真正是不可收拾。
  他居然还可以扯扯嘴角,给自己一个苦笑作劝慰。
  居然……心里装着两个人,还能活着,这化生也算是有功的。
  女人不能碰,男人也不能近……想想活着也真真是没有意趣的事情。
  情只是桎梏,只是恶狠狠的催命灵符……那些众人云曰的海誓山盟,不离不弃……也得有命在才能领会享受得到吧……他从来没有和人真正的盟过约,立过誓,他从来挨不到那时候,一粒忘情就了解了所有。
  他挣扎着起来,提气向前奔行。
  不服忘情,已不会死。
  他医术高深精湛处早胜过师傅当年,自己的生死,自己心里了然。
  还是不成的……终究还是不成。那暴烈的爱恨,他承受不来。
  他只有逃。
  情如孤舟,愁似深秋。
  天非天,地非地,人非人,情非情。谁的情如孤舟,谁的愁似深秋?
  不要动情……不要动情……
  大雪纷飞中,那抹单薄的身影更淡。大风刮走了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在他们不知道的凄清中品尝自己的心痛和情伤,他们永不会知道,他绝然的逃离,他不能承受的心痛。
  他因爱上他们而痛。
  而他们因为他不爱而痛。
  严烈阳慢慢抚摸九宣适才坐过的地方,那锦褥上似乎还有一点点他残留的体温。
  他为他那些许的,即将消失的残留余香而痛。
  雪夜的风,将一切都吹散了,吹远了,只留下空洞的眼睛。
  他们彼此隔膜,不知道,前路通向何方。
  而他们,又将被命运怎样捉弄。
  时光如水。
  短歌飞云。
  九宣慢慢的踱过中庭,远远看到集贤堂那里又有罚跪的学生。他手里攥着个儿小小的紫砂壶,蜜柑茶的甜香味远远的飘扬出去,身后跟着僮儿南青,抱着书册纸卷若干,亦步亦趋。
  “今天又是谁淘气了?”九宣斜指着那一处,南青平时最是机伶多话,这时便说:“是宗先生罚的,听说是因为早课时打瞌睡。”
  九宣微微一笑,只因为早课打瞌睡便罚这样久的跪么?书院的规矩倒是越来越大的,想当年,他罚跪多半是因为把夫子的帽儿里涂墨,或是连连的逃课不归。
  他不紧不慢走过集贤堂的门前,青砖墁地的大场院,日头毒辣,身后的南青出了一脖子的汗,九宣却仍然迈着方步。
  恍然若梦,旧事重重迭迭的,只向身上扑过来。九宣也不由得慢慢加快了脚步,走过这个伤痛过的院子。
  他嗜穿月白衫褂,气质闲雅,中人之姿。文采平平,但授业颇有一手儿,已经在书院里待了大半年。
  西瓜用井水冰过,九宣吃了小半个,下剩的给了僮儿南青。下午他没有事做,便歪在竹榻上歇中觉。睡到迷迷蒙蒙的,鼻端奇痒,一个喷嚏打得好不爽利,人也醒了过来。竹榻前站着一人,淡绿的衫子,身姿美不可言,九宣懒懒的伸伸腰,说道:“徐当家的怎么舍得让心肝儿宝贝夫人一个人出来?”
  映雪踢他一脚,九宣捂着腰,唉唉叽叽的磨着竹枕:“好端端的,大热天跑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