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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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行的笑容带着无限伤感,她笑着站在我身边说,绍城,干杯。
我们响亮地碰杯,一饮而尽。她竟先喝完,眼神锐利地逼视我的眼睛,问,喜欢我今天唱的歌么。
我一时不知她话下之意,于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紧握杯子僵立在她面前
她忽然无奈地苦笑,又说,记得前年元旦晚会结束的时候,你拿着我的白色头饰追上来,我回头一看你,你便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绍城,你可知道——
凯预料到什么,很敏感地起身走过来打断她的话,说,你喝多了,叶子,过来跟我坐。凯抚摸她的肩膀牵着她的手试图安抚她,可是之行转过头去,特别难过地说,凯我求你了这一次你一定不要拦我,抱歉我是真的不爱你,我一开始就不懂得拒绝你,我也只是一直拒绝不了你……对不起……
她又转过头,眼泪倏然滑落,激切地对我说,绍城,我后悔我在从那个瞬间起喜欢上你。因为我喜欢的是你最不配被喜欢上的地方。你几乎毫无感情,冷漠孤僻得让人觉得你从来就不曾想过别人,从来没有人能了解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只会自怜自恋——
之行未说完,凯竟然粗暴地强行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眼神坚硬得像冰,叫人害怕。凯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可以这样说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经历过的事情,你并不知道,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我全都知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喜欢绍城!我更不可能让你喜欢他!我恨不得你消失!
凯几乎是带着哭腔失控地大喊出来。
我内心被震荡,惊讶不已,却强作镇定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我只觉得忽然间世界都静了下来。一切都是这么的突然,却又好像都是注定。凯已出此言,也许略有懊悔,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双手缩了回来,落寞地掩面转身走到一边。只剩下我与之行面面相觑。
良久的僵默之后,之行只轻轻地问我:
绍城,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心里话。我只想问你一次,就一次——你喜欢我么。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背上书包夺门而出。
走出L,冷风吹来人便清醒了些。想来可笑,难道我如此爱她,她也丝毫看不出来吗。我在他人眼中果真这般冷漠无情吗。忽然间我内心涌起对自己的巨大失望。我想告诉她,我的爱,可是只要一想到凯还站在一边,我便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事至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最束缚自己的人,不是我,而是凯。他内心一定很难。
所以,我无论如何不忍心伤害他,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
我一路想一路回了我家楼下,最终决定还是不进去了。毕竟浑身酒气,凯也没有在一起,回家必定被父母反复盘问。如此一来只好又打电话到家里,撒谎说我们和同学吃饭弄得太晚,死党留我们在他家过一宿,明天星期天反正没课,今天晚上我们就不回来了。
凯的母亲接到我的电话。她非常相信我,还一再说这么晚回来不安全,叫我们在同学家好好休息。也许是由于内心一直歉疚于我母亲的缘故,她对我十分关爱,也小心客气。可我挂了电话,心中难受了起来。
十二伟人说,我们可以在有些时候对所有人说谎,也可以在所有时候对有些人说谎,但是我们不能在所有时候对所有人说谎。
十三
那夜本想给凯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给父母撒了谎,为了统一口径要叫他也别回家。可凯怎么也不接电话,我无奈只好守在楼下等着他回来,也担心谎言穿帮。疲倦得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坐下来就蜷缩着睡着了。翌日凌晨被身边清洁工扫地的声音吵醒,勉强睁开干涩的眼睛,发现天刚刚蒙蒙亮。我头疼欲裂,想打电话找凯,可是发现手机没电到根本开不了机。
转念间又觉得,凯如果回家来,肯定会碰得到我坐在这里。而就算他碍于昨日发生的事不愿叫我,他也必然为了让父母安心而和我一起进家门。何况他一直没有回我的电话。究竟怎么了。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于是又赶紧打车往L赶去。
L 关着门。我一阵焦急,使劲敲门,过了很久,鼓手才睡眼惺忪地来开门。我劈头就问,凯呢。他朝里面努努嘴,我便跟着进去。
凯还昏睡在配果间的沙发上,叫他也不醒。我又问鼓手之行在哪儿,他不耐烦地扔下一句,他们三个人昨晚送叶之行回去了。
我想到贝司键盘还有主音吉他们三个人送叶之行回去,应该不会遇到什么事,于是稍稍放下心来,把凯叫醒,扶着他去卫生间洗脸。
看到凯几乎站不稳,我忍不住数落他,怎么这点酒量都没有,都睡了一晚上了,还这样。昨晚你竟然就这么睡了,也不想想之行的安全,还好别人送她回去了。
凯在哗哗的冷水中洗头洗脸,关了龙头,又一言不发地俯下(禁止),撩起T恤胡乱擦擦脸,抬起头来,湿漉漉地,憔悴而疲惫地看了看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日我们若无其事地回了家,仿佛真的是若无其事。
直到下午五点的时候,班主任打电话来。
父亲接完电话,脸色铁青。他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说,叶之行一夜未归,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老师说是同学透露你们昨夜一起到酒吧去演出了。
你们必须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我被直觉中的凶兆击中,顿时觉得手心被冷汗湿透。
十四
半个小时之后班主任和民警把我们都带到了叶之行的家里。刚一开门,叶之行的父亲失去理智劈头就给了我两个耳光,我耳朵一阵轰鸣,被扇得趔趄后退,凯一把用力扶住我。我的父亲忍不住说,大家是因为担心之行而来,请您冷静点!凯见我鼻血流出疼得直咧嘴,抬起头来大声吼叫,事情跟他没关系,你凭什么乱打人!
叶之行的父亲像暴兽一般大吼,你们人都站在这里了就不敢说没关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说完扬起手就又要打人……
若不是民警上前把他按住,我想我和凯都会被他打死的。
那夜格外煎熬。
我们坐在之行的家里,等待着她杳无音讯的归期。
她一定是出事了。所有当事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也找不到一丝线索。我心跳狂莽,每一秒钟都是煎熬。民警在夜里八点的时候,决定照凯提供的那几个乐手的地址,主动出警搜索。
我们一处处找遍了几个乐手可能住的地方,可是三个人都没有踪影。在筋疲力尽的凌晨,之行的母亲从家里打来电话,说,别找了,之行回家了。
我们又赶紧折回,赶到之行家里。当我看到魂飞魄散的之行被她母亲抱在怀里一直抖个不停的时候,我的泪水簌簌落下来。凯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地攥紧了拳头。
之行和她的家人都已经崩溃,我们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民警担心叶之行的父亲失去理智泄愤于我和凯,于是把我们送回家。
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已经是在两天之后——民警来到学校,把我和凯从教室里叫走,说是要做询证协助破案。那个身穿制服的男子照着文件记录把案情大致念了一遍,平静冰冷的声调像是只不过在读一篇枯燥课文——原来几个乐手一直以为凯和之行是一对儿,那晚串通好想给凯一个礼物,让他在十八岁生日和女友初试云雨,又怕叶之行的矜持成不了事,便自作主张在他俩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之行的酒里下了(被禁止)。
可我们三个出人意料地爆发了争吵,感情的真相一览无遗。我走了之后,凯因为情绪恶劣而又灌下了一斤二锅头还有七八瓶啤酒,吐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地倒在配果间昏睡过去。所有人也都醉了,贝司手他们三个把意识不清的叶之行送回去,可是半路上,她酒里下的药已经开始发作,几个男人耐不住情欲,便把她带到旅馆……
翌日凌晨叶之行醒来,不堪入目的场景几乎令她昏厥过去。她哭喊大叫,几近失常。那几个男人不知她反应会如此强烈,怕她回去之后报警,不敢让她走,束手无策之下便先软禁了她一天,威慑了她一天,也折磨了她一天……
警察面无表情地说,案情涉及了违禁药品,受害者的监护人控告强暴,嫌疑人已经躲藏起来,现在正在缉捕,你们必须提供一切知道的线索……
我已经失去控制,联想起那晚叶之行反常的轻佻妖娆,心里像是被戳了一刀。未等警察说完,我便放声哭喊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揪住了凯的领子,把他推搡到墙角去狠狠地撞。他的头在墙上磕出几声巨响,警察冲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我眼睁睁看着凯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睛中滚落下来,整个人背贴着墙壁无力地滑下去,露出流血的后脑勺在白色墙面上留下的斑斑血迹。我不知道我下手如此之狠,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蹲在那里,问,你他妈的为了她就这么恨我吗。
十五接下来的日子,心力交瘁的父母常常在我下了晚自习回家踏进房门的那一刻,问,凯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我只是摇头,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关上门做作业。父亲轻轻地敲开门走进房间来,束手无策地抚着我的头,说,城城,你们都该懂事了。他多半也知道,自从之行出事之后,凯成天逃学不知去向,我独自一人在学校无限孤立,老师和家长担心这事情影响到高三的紧张学习,几乎视我为瘟神。而之行更是不可能来学校了……被彻底颠覆的生活,像一道裂口横在未尽的路上。世界之大,我却不知其近或远。
那日下了晚自习,我自己骑车回家。路过之行家的分岔口,忍不住停下来,许久望着之行的窗户。灯已经灭了。我想到她灯火般的生命遭遇劫难,便极度伤心,落寞地骑车又离开。
到家楼下,却撞见凯。他几日都逃学,我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那日在黑暗中,他站在我前方,仿佛就是在等我。我远远地就停下车来,看着他。
凯向我走近,我瞠目结舌地看见他白色衬衣上的暗红血迹,以及沾满鲜血的双手。我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见凯走到我面前来,他眼神那么的深,像一口井,引人不自觉地坠落进去,却又看不到希望。凯轻轻靠向我,然后渐渐无力地倒在我身上。那一刻我与他无限靠近,感到他剧烈而无序的心跳,如同是远方的鼓声。我觉得他几乎就要像一只被戳破了的沙袋一样瘫软下去,身体不停下坠。我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抓着他的背,用力扶住,生怕他就这样倒在地上,就这样要在我面前死去,像个中弹的士兵。他疲倦地倒在我身上,却用尽力气一直颤抖着举起沾满鲜血的手,惟恐碰脏我的衣服一样。我听见他说,绍城,我不欠你了,我也不欠叶子了……你别恨我了……我没想害她……我更没想害你……
他流出的温热的鲜血和眼泪沾染在我身上,像炭火一般烧灼着我的躯体部位。那一刻我觉得他开始快要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十六再见到之行,是一个月之后。那日我无意中在走廊的尽头远远地看见了她的身影——在教务处的门口,她与她母亲站在一起,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正准备离开。
一瞬间我的心脏被狠狠捏紧,童年时目睹的母亲死去的情景汹涌地急速闪回,我只感到一阵被黑暗笼罩的晕眩。我立即退后,几乎只能靠着墙壁才能平衡身体。闭上眼睛的时刻,眼泪终于灼热地滚下来。
我将永世记得。尽管仓促而突然,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之行的面容依然素净如雪地,只是没有任何笑容。因为做完一场人流手术,皮肤显得苍白无血色。她短暂出现,然后迅速从我视线中消失。可是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辐射着一股强大无比的磁场,我心怀剧烈的锐痛,只有紧紧背靠着墙壁,双手用力附着在那个冰冷的平面上,才能控制自己的躯体抗拒那股磁场的吸力,不至于失控地奔过去把她抱在胸前,抚着她的长发,恳求她的原谅,并且回答我们此生最后一句未完的对话。
绍城,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心里话。我只想问你一次,就一次——你喜欢我么。
我就这样于记忆的回声中渐渐失聪,蹲下来双手捂住了脸。觉得自己从此就再也不想站起。
中午回家之后,和父母一起去看守所看望凯。在会客室,因为没有隔栏,按照规定服刑人员必须戴上手铐。父亲怕凯的母亲承受不了这种直白的刺激,恳求刑警宽容一下,给凯解开手铐。
刑警看着这明亮而漂亮的少年,因为诧异他为何会沦落成重刑犯而微微皱了眉头,恻隐心起,便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