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此刻雨已经停了。路面上只留下延续的大小水洼。挂在电线上的雨滴,被风一吹有两颗掉在裴七初的额头。
“大概吧。”伸手去擦掉,“既然请他喝的是最便宜的东西。”
“啊?怎么说?”
“‘不想被误会成是贪小便宜的人’。”裴七初笑笑说,“只要有这个念头的话。”
“欸?”
“嗯。”只要有这个念头。
就会请回来的吧。
名字的来历是因为出生在农历五月初七的早上七点。据说在这前后的三天内都下了暴雨。于是大人推断这一定是个长大后很爱哭的小丫头。
成长却多多少少有些走样。十四岁下半年她喜欢一个当红歌手,对方来演出时她是惟一一个溜进后台得到签名与合影的人。虽然到了第二年时便渐渐抛离这种狂热,但还是把当初收藏的东西保留得很好。十五岁时投入到网络,与之并肩站在一起的爱好还有漫画和足球。喜爱的漫画角色死了,或是支持的球队最终落败,女生只是眼眶潮两圈,没有哭出来。
与“冷血”之类的说法倒也不同,只是觉得还没到能哭出来的地步。更多时候她把手背在身后,微笑得刚刚好。
同时说:“唷。”
贝筱臣觉得这表情让自己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于是他指指饮料窗口:“想要哪个?”
“奶茶就好。”
“一杯奶茶一杯柠檬茶,”又回头,“要冰的吗?”
“不要。”“嗯,”转向窗口,“奶茶不要冰,柠檬茶要。”
里面伸来两个塑料杯,贝筱臣将其中蒙着纸盖的那个交到女生手里。
走到摆在窗口外的桌子前坐下来。
也没有突然就熟络起来地对话。还是客客气气的,好像无非被请客了以后再请回去这么性质简单。
“记得上次你说是高一的是吗?”尽量礼貌地开场。
“嗯。”
“高一的衣服,好象跟我们高二不一样啊。”
“这里吧。”女生抽出衬衫下的黄色装饰缎带,“高二是蓝色的。”
“黄的也不错。”贝筱臣打量了一下说。
“是吗,我也觉得。”裴七初笑着点点头。
差不多两人的杯底都要露空时,裴七初朝外卖窗口上贴着的一排饮料价目单看了看后,对贝筱臣说:“不请客也可以的。”
男生露出“什么?”的表情。
“因为上次我付的钱,其实是在马路上捡到后私吞掉的。”咬着吸管对他说。
停了停后,贝筱臣弯一点嘴角:“……麻烦你以后要吸纳别人作共犯前至少先通知一声吧。”
“10块钱的共犯吗。”裴七初朝他摇着头,“真是不够响亮的名号哪。”
“看不起10块钱的人以后注定要为10块钱而哭泣的。”改换了古老笑话中的关键词。话题从刚才起便走上寻常的放松状态了。
“因为就差10块而买不了回家的车票,躺倒在候车室的长椅上默默流泪那样?”
“……对。”为这一整句的场面勾勒笑着表示赞同。
“那到时可以向你借吗?”歪着头,裴七初没有空格地反问他。
贝筱臣的笑容停在一个末尾帧,一秒后才拉过去:“可以。”接着又好像刚刚才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地局促起来,扣着杯沿的手指快要碰到鼻梁上,“……我想。嗯……没问题……吧。”
真事:
有一天。大约是两个月前的某一天。裴七初回到家,一掏钥匙却发现门是已经开了锁的。她有些奇怪,因为妈妈常驻外地,而爸爸说好今天要出差的。裴七初推开门走进去,只看见客厅里开了一盏小灯,依稀分辨得出沙发上是爸爸坐在那里。
“啊?怎么没出差啊?”女生在鞋柜边换了拖鞋后走进去,书包扔到角落。
裴七初的爸爸没拿报纸在手,也没有点烟,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打火机,四个角轮流转过沙发扶手,脸被白色的灯光逆照着,看不清表情也可能是遏止住了表情:“哦。没有。”
“那饭,啊你没做吗?昨天剩下的不够了吧。”走去拉开冰箱门检查着。
“七初。”
“嗯?”
“爸爸下岗了。”
“什么?”突然听见的词语,明明不陌生却依旧一时没明白。
“今天早上开绩效会,会上宣布的。”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做父亲的看女儿一眼后看向窗,交替到最后不再看裴七初,视线一直落在窗外的灯火上,“我解释的原因他们也不会听。老总说‘别人的成绩是这么厚,而你是这么厚’,‘你自己看着办吧’,既然这样,我当时就对老总说‘再见’,不是,没说‘再见’,我说‘Bye…Bye’,‘王总,Bye…Bye’。”说到这里他举一点手,在空中比画着一个弧度,好像要重演当时主动表态的潇洒。
真事:
小时候告诉她,坐飞机其实根本不用怕,只要赶在飞机掉到地上的前一秒从上面跳下来,那就没事啦。告诉她这些的是妈妈。
后来和她打趣,说你要这么担心,以后带把雨伞在身边,总塌实了吧。开这种玩笑的是爸爸。
他在主营巧克力的企业工作,所以小时候家里多的是各种甜或苦,果仁或夹心的巧克力,也带来了包括蛀牙以及一两颗豆豆的副产品。前者还能忍受,后者就无可宽恕了,所以裴七初到后期对巧克力的热情降到冰点,不时地问:“你换到薯片公司去行不行呀?”
真事都变成过去时。
裴七初站在距离父亲几米的位置,瞳孔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收缩后又略微扩张。父亲仿佛苍老了好几年般的声音说着:
“你爸爸四十四岁,下岗了,要去重新找工作。”
' Chapter TWO:“超冷血的!”
真事:
几个月前给爷爷收拾遗物时,班霆跟着父母一起去了爷爷住的地方。是在一个弄堂的拐角上,楼梯里完全没有灯,纯粹靠摸索。直到父亲站在二层尽头打开了门,班霆的视线里才终于出现了光亮。
男生看着本地用来形容居住窄小的“鸽子笼”似的屋内。一旁的橱柜里还放着爷爷生前用来看报的放大镜。和其他老式家具最格格不入的是一台冰箱。几年前父亲和叔叔一起凑钱给老人买的。但听说后来爷爷觉得它耗电,除了夏天以外,其余季节都没有使用。
父母忙着整理,班霆则走到冰箱前蹲下,他侧过肩膀,伸手摸到塞在后面的电插头,一点点抽出来,把它插进了墙角的插座。
随即的,“嗡嗡嗡嗡嗡……”,空气里响起了冰箱压缩机停止许久后,开始重新工作的震动。
“嗡嗡嗡嗡嗡……”
节奏近乎空白的温柔。
那边传来了“你干什么啊”的问话,见没有回应,就又重复了一声。
半年前有一条新闻。
电视台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包括深夜在内都会报道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多到最后能令人觉得“桂花提前开了也算新闻?”“猫爬上树不敢下来也算新闻?”或者“老人跌交离世也算新闻?”
班霆十八年里第一次觉得电视离自己那么近。因为半年前,屏幕里出现了父亲的面容。他对着镜头说:“老人在你们这里滑倒,是不是事实?”“因为滑倒而去世,是不是事实?”“既然这样,浴室为什么不该承担责任?”被电视略微放大的既有父亲的体态也有表情上的愤慨。
一条也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无足轻重的消息,夹杂在马路消防龙头被撞和小区物业与居民的纠纷之间。电视仿佛只是罗列各种人的幸或不幸,发牌一样分完。有些能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谈资,有些连谈资也成不了。匆匆看过,知道,然后忘掉。那么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班霆想,好像硬塞到别人手里的广告传单,被看一眼然后带远几步再丢弃,似乎一切目的仅仅是为了“被别人知道”。
而“被别人知道”,是很重要的么,是必须的么,有意义的么。
那次新闻里也播放了大约十几秒长的对那位浴室经营者的采访。班霆看到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在屏幕上反复说着“怎么会呢,怎么会是我们的错呢,我们没碰他没动他,走了几十年的地板啊”。
也是很久后才知道原来对方和自己父亲年龄相仿,因为仅仅从电视上的匆匆一面来看,被事件的压力所迫,让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似乎有五十多。
再过很久后听说他家有与自己年龄相当的小孩。
当时班霆母亲在饭桌上说了句:“你看看,命就是差这么大。”
真事:
奶奶走得早。十多年前一场病很快就离开,剩下爷爷独居,膝下两个儿子轮流探望,逢年过节接来住两天,也就如此了。所以班霆听见爷爷因为在浴场跌伤,并没有感觉难以置信。只不过父亲最后还是带来了坏消息,将近深夜一点的时间,班霆从床上重新起来,换上衣服跟着父母去医院见老人最后一面。母亲让他锁门,男生拔下钥匙后握在手里。
等第二天做母亲的去上班时,注意到钥匙扣上自己出差从云南带回的大象挂件,硬塑料质地的,不知怎么已经完全捏坏了,大象轮廓拗出奇形怪状的曲线。好像是被人用了很大的力气。
叔叔和父亲两家人家商量着要控告浴场的经营方也是后来的事。而漫长的诉讼终于在今天告终。班霆在法院前见到叔叔婶婶和父亲,胜诉人的表情都是统一的按捺不住的轻松。父亲还举手冲他挥动着招呼,“你才来啊。”
班霆朝滞留在后的人影扫一眼。女生煞白的脸色进一步证明了她的身份。班霆没作什么表示,径直向父亲走去说:“嗯,老师不让请假提前走。”
“那是他们家的女孩吧?”发现了辛追的婶婶,注意到她和班霆是由同一辆电车上下来,“你们认得?”
“没有。碰巧罢了。”男生摇摇头,目光下意识要跟着转过去。叔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注意力。
“十四万。”
“什么?”班霆问。
“法院判了他们十四万。”下半句是叔叔说给兄长听的,“哥,我就说这个律师不灵不灵,你看看,我们要求的是三十万啊,连一半都不到。怎么做事情的。”
班霆的父亲皱起眉:“也可以了,说难听点,这也算老爷子留下的遗产。而且别说十四万,我看就连四万,那家也未必拿得出来。”
坐在叔叔开来的轿车上从停车处绕到法院大门前的时候,经过了辛追和她父亲。班霆坐在车内视线偏低,因而只扫到两人的下半身,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一前一后地走着。那个做父亲的手里还提着装得满满的材料袋。女生书包抱在胸前。
“你在可怜他们吗?”与他同坐在后排的婶婶突然问。
班霆一下回视向婶婶,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点点被刘海的发尖染到。于是好像被过滤的眼神淡淡地:“他们再怎样也不应该由我们来可怜吧?”婶婶和叔叔都笑起来连说“你这个小孩倒蛮厉害的”,班霆发现父亲在副驾驶位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即使转回去了,也依然从车前的后视镜里继续望着自己。
尽管希望中的索赔未能如愿,但胜诉依旧让大人们松了口气。叔叔婶婶提议说要不干脆在外面吃饭吧。班霆的父亲则说别了别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而且家里还有菜,再放下去估计要坏掉。一边征询儿子的意见:“怎样,你要在外面吃么?”
男生同意着父亲的看法,摇头说:“算了。”又注意到叔叔婶婶的表情,追加了一句:“作业多。”
晚上班霆打开电脑,聊天程序跳出好几条“请求加为好友”的信息。因为联系方式被人泄露后类似的频发状况他正在逐渐免疫。班霆移动着鼠标一个个点着“拒绝”,屏幕左上角层叠的小窗口逐渐地减少下去。
这时班霆母亲推开房门进来,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电脑旁边,忍不住又提醒了一句“不要弄太久”。看男生点点头后,却没有马上离开,还站在一旁。
“怎么了?”班霆视线移向妈妈。以为是她依然对电脑有所暗示,“我查两个东西,用不了半小时的。”
“你对这事是怎么看的?”妈妈指的却明显不是电脑或网络方面的问题。
“这事?什么事?”接触到妈妈的目光后懂了,“干吗,真突然。”
“你爸爸刚才跟我说,你大概对这事有自己的想法,”做母亲的大概更容易跟儿子沟通,所以接过丈夫问题前来打探,“有吗?”
“爸爸说什么了。”视线同时回到电脑屏幕上。发现点完所有小窗口后又不折不挠跳出来的某条请求信息,内容框里写着“为什么不通过啊?我不会烦你的呀”男生一边点下“拒绝”,一边继续回答妈妈的话,“我没什么看法。”
“我们知道你跟爷爷感情好,不过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