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交通工具类:沧海一叶舟      更新:2023-03-19 16:15      字数:4741
  忽然间心就安静下来。外面还在下雨,初春料峭的夜里,漆黑的雨无声无息,有些莫名的萧瑟。
  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二十出头的自己正满怀好奇和热忱地负剑而去,想到一个名为“网络”的地方寻找现实里找不到的同类。那个时代没有今日的盛世江湖,只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没有杂志愿意发表武侠小说,也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武侠小说,只有网络上才云集了诸多喜欢写武侠的写手——如今回头看去,最初的书写动机是如此纯粹,不为别的,只是喜欢,从未奢望过会有任何回报。
  在某个下雨的夜里,这只刚注册了“沧月”ID的菜鸟来到了一个叫清韵书院的地方。那个冷寂的坛子里静默地坐着很多当时名噪一时的高手,气氛却是极冷清的。贴出的文章质量很高,但回帖往往为零,相互之间没有什么交流,更不用说像其他论坛上那样热闹的你来我往相互搭讪恭维了。
  于是,鼓足勇气开始一篇篇的帖文,做足了一只菜鸟的情状:谦虚地称呼每一个人为前辈,小心翼翼地开口,希望得到指点,每一个回帖都让我欣喜若狂。这情形就好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在满座陌生看客面前舞动大刀片子,希望博得一声喝采。(这个比喻是江南说的,难道最初我在他眼里就是这种形象么?难道偶不是天才美少女般光彩夺目地出场么?… …!)
  尤自记得第一篇贴的是《血薇》,然后是《风雨》,我在电脑前守了几天,不停刷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有人回复——结果,却还是始终无人搭理。正当我觉得无聊,准备收了大刀片子另寻去处时,却忽然听到有人鼓掌——回头看去,居然还是当时论坛的两大斑竹。
  多年后,我尤自记得skyprince对疾风之狼说:“我最近要准备博士答辩,无法经常照看论坛。老狼你替我留意一下最近那个ID叫沧月的作者,她连发了几篇,全都很不错,不要让她因为这里冷清而失望离去。”
  其实当时堂上那些默默注视已久的前辈们,比如书院里的匪帮老大多事,在不出声地旁观一段时间后对二姐香蝶说:“此女颇佳,快替我拐骗入帮里来当小十六儿”——于是,在加入匪帮后我有了一大串以兄长来称呼的朋友(虽然其中几个只有点头之交),那些人里,包括当时成名已久的诸多网络作者。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结识这些同路之人,在随后的几年里,酬唱往来,许许多多作品就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完成的——比如《听雪楼》,比如《镜》。那真是一段值得怀念的闪亮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每一个月都在进步,努力地写作和阅读,仿佛觉醒一样的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所在。
  而如今,这些曾经和我同路的人都纷纷成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骨灰级老鸟,归入了江湖的传说之中,偶尔出来发一帖便会引起很多新人的惊叹。
  五六年过去了,如今的清韵书院虽然空前的繁荣,却再也不复鼎盛时期“高手云集佳作连篇,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的景象。清韵不再,尘嚣日上,满目都是为求闻达的作者,洋洋洒洒都是相互恭维的言论。几个老斑竹还在,却越来越难得出来说上几句话……隔了很久,还是会想起来去看看,但每次去总是找不到昔日的感觉,满满一屏幕的文章里似乎也找不到可以下箸之处——是我心境变了,还是外物变了?
  很久之后,我拥有了许多东西,包括自己的读者群以及自己的主页。我不再游荡于各处网站,但始终还是怀念那个时期的清韵书院——其实,也是怀念那个在雨夜负剑而来拜访座上高手的自己,那个怯生生抽出剑来希望得到前辈指点的菜鸟丫头……还有那个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
  江湖儿女江湖老啊……多少鲜衣怒马、春衫轻薄的少年都在岁月里被世事磨去了昔日的光彩,渐渐音讯飘摇而断绝。一路走下来,看过山,看过水,看过山非山看过水非水,我曾经认识了多少同路之人,又曾经有过多少次的歧路分携呢?
  山高水长,斯人已微。朱弦一拂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所以,珍惜剩下的那些朋友吧。庆幸五六年风雨同路,至今尚未走散。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经年不得一晤,也可以相互分担喜怒忧愁。
  前几日,椴在电话里和我商量,说湖畔自建的新居落成,要趁着春天在院子前后种花木,让我给一些建议。于是我们隔了千里,就种常春藤还是九重葛,紫薇还是辛夷,银杏还是水杉热烈地讨论了很久。我说你种一畦韭菜吧,将来我来了可以夜雨剪春韭,最好再养几只(又鸟),可以韭菜炒蛋或者杀了下酒吃……说得兴高采烈,好像那些东西一种下去就可以立刻长高,依依水畔,就等着我去把酒山荫、樽前一笑似的。
  然而放下话筒,依然各自忙碌,不知相见何日。
  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
  ——多好的句子。当初曾经和璎璎说:我们一生的交情,如此足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沧月 2007年4月
  堇年专栏:薄奠
  七堇年
  在因为无法忍受电影《俄罗斯方舟》里那些莫名其妙的独白和令人窒息的长镜头而合上了笔记本的凌晨三点钟,我们终于困了。房间里彻底黑暗下来,像高中时突然熄灯的宿舍。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你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台灯的开关,令我怀疑这里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的房间。
  一起躺下来的时候,你说:“喂,跟我讲讲你的以前吧。”
  这样的要求被你提出来,我彻底吓倒。更甚的是,一番讨价之后,你主动到以坦白去年夏天的一段韵事来换取我的开口。
  辛辣而雨水丰沛的夏天结尾处,我对你说了些什么。
  又实际上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我们都知道,表达——如果一定要有的话——也无论如何不能够失去一件平静与含蓄的外衣。
  那是我离开之前的夜晚。翌日你送别我,为我把箱子举上了行李架,带我去车厢尽头教我看时刻表,嘱咐我把财物保管好。我看着你处理起这些事情来熟练利落的样子,就似乎看到了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旅途中孑然一身的影子。
  若要以这样地方式来说——
  四年半以前,在军训的休息间隙,你蹦蹦跳跳地过来搭讪,找了个极端拙劣的借口:“像F和弦之类的大横按你怎么办?”这是我们此生的第一句对话。在那一年里,我给尚且陌生的你买过一个冰激凌。彼时你有极其意外的天真表情。你也曾在某个下午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送给我一张老狼的CD,嘴里一直念着,盗版的盗版的……
  三年前的九月,在刚刚分完文理科的新班级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你一个人挪了一张桌子坐在最后,在班主任语调高昂的说话声中,埋着头不停地不停地整理抽屉里的文件夹,你这样的习惯好像一直贯穿到了高三的语文课。在那天下午,我们吃晚饭时忽然说好一起同桌。
  两年前愚人节,我想也没有想就吃下你递给我的牙膏夹心的奥利奥。而后你突然爆发狂笑,我才大骂一声奔去漱口。我想我一定是反应过激了,否则你怎会追过来问:“喂,你没事吧。”而我很生硬地没有理会。那天我们像闹别扭的小学生一样互不说话。但你不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生气,而是一直在费力思索我该如何弥补——弥补刚才让你觉得我很小气的一切。
  一年前的周末,我极其偶然地去了书店并且又极其偶然地翻开一本《岛》,恰好就在翻开的那页上,我撞见我的名字,读下去,竟然是你写的信。合上书时,我因了你的那些记得,而终于获得如释重负的心情。那日我真正为此很开心。想想理由,又觉得真寂寞。
  半年前的暑假,在沿着泸沽湖步行的途中,我之所以连续三十公里一直走在很前面,只是因为我会尴尬于跟你并肩行走而且长时间不说话,但又不想看着你的背影。你也许模糊知道,前者仅仅是我个人性格致使的一个与你南辕北辙的习惯。
  一个星期以前,我迅速删掉了你颇有微词的那篇仅贴出来3个小时的BLOG。因为我不想自己让你不喜欢。这是我一直以来最羞于启齿的惴惴隐忧。
  两个小时以前,我发了短信问你某部忽然间想不起来的贾樟柯电影的名字。你回答是《任逍遥》。看那部电影是在三诊结束的晚上。小青和我被你拐回家。夜里小青睡了,我们两个只好 面对片子里那些精妙的黑色幽默拼命忍住笑声。
  用这样一串仓促的排比句来整理时光的脉络,放弃去顾虑这样的表达是否显得学生腔浓重并且语言苍白稚嫩。其实,偶尔唠叨下这样无谓的怀念,都是我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你先于我好早之前,就把它静静地放在不再轻易拿得出来的沉默里了。而我直到现在,都还常常念念不忘地把它带出来悄悄去和寂寞散一下步。每一次又好像都有新的惊喜。所以你看,我总是有些不懂事。总让十六岁起就开始恪守冷暖自知的你觉得相较之下有失担当。好多年了,我甘于留在原地,静静观仰疏于言表这样一个姿态,如何在你身上有了极其赏心悦目的根植。后来你一个人背着行囊一步一步走过的那些行程,仿佛就是完美地证明了,只有记忆成了身外之物,我们才可以在这陵园一样的人间,走得远些。
  如此意义上的远些,自然有参照物而言。这些年的过程,我们走得和所有人一样平淡,生命与我们之间,以及我们自己之间,连一点大的波折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曾经以为极其盛大的青春的构成,其实不过是一些形式上细微到一旦掉进时光的河床就再也找不到的碎片。就好像极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轻易说起一生,轻易以为一生可以就此交付。但是颠沛的感情其实从来不能托以终生,缘由无他,只因生命是自己的,除了自己之外,我们无从交付。每每回过头来一看,也只不过是与其并肩了一段花荫下的岁月而已。至多留下些情动的隐隐回声,至多留下一些连回声都散尽之后的寂寞——比如很久以前,当极其年少的我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会因为别人的爱情而情绪丰沛地哭出来。一些年之后,我再看到那样的电影,会因为自己心里想起了一些人事,而哭也哭不出来。
  就像他说, 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当然,这一切都还是在我一直不能够按照你所期待的那样,至少在表达上,举重若轻起来的时候。
  我不解的只是,我们是怎样在这种和平的表象之下,用你自己的说法,一年一个花样地变得有了现在这样的姿态的了呢。
  在我们走过的路上,你沉默的时刻,比你提醒自己要去沉默的时刻更多。这是我记忆良深的,那个在文字里面写“我们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的少年的你。
  而在告别了你的孑然旅途中,我在列车的窗边长久眺望眼前绵密无尽的平原。以灰绿而寂静的大地作衬,我看见我自己的脸映照在玻璃上,这样的逼近,突然觉得她比我更加真实。但是玻璃的那一面,并没有另一个我。
  那一刻慢慢想到,生命只是一把尺子,常常被用来丈量远远大于它长度的欲望。上帝对于这把尺子的设计,竟然蕴含着对我们的本性如此悲观而准确的预料:如果嫌它长,可以中途折断;但如果嫌它短,却无论如何无法拉长。青春在这样一把尺子上占据的只是一段短暂的跨度,一尘不变地被几个细密的标识所代表。而我们观瞻它的角度,已然像日晷般记录了我们与它的渐行渐远。
  这些,其实都是早已意料。未曾料到的是,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会让我对他的敬畏和在意完全左右了我自己。以至于一旦想要试图表达起来的时候,会因为他偏好的忍敛的方式,而始终会感觉有失担当,并且最终也静默下来。
  这是我最软弱的地方。
  因为我与你的沉默,有着一些本质上的不同。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问,缘何我们总喜欢以在别人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方式去感知我们自身的存在。
  其实,答案早就在我们提问之前就昭然若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