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3-03-10 15:50      字数:5075
  寂寞。你知道吗。因为愤怒,七月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她激烈地提高了声音。你有的东西她没有。可是你又无法给她。就像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们的梦想。可是我们又不能舍弃掉梦想。所以只能放逐这个世界中的自己。
  那天晚上,七月看见少年的安生。她穿着白裙子在树上晃荡着双腿。长发和裙裾在风中飞扬。还有她的笑脸。可是七月想,安生应该有点变了吧。毕竟现在安生已经和她一样22岁了。22岁的七月,觉得自己都有些胖了。以前秀丽的鹅蛋脸现在有些变圆。人也长高了许多。
  她真的非常想念安生。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来。七月想可能是家明。接起来听,那里是沉默的。七月说,喂,请说话好吗。然后一个女孩微微有点沙的声音响了起来。七月,是我。你是谁啊。七月疑惑。
  我是安生。女孩大声地笑起来。
  安生一路到了上海。
  七月,请两天假过来看我吧。我很想你。
  七月坐船到上海的时候是清晨。安生在十六铺码头等她。远远地,七月就看到一个瘦瘦的女孩。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穿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球鞋。
  七月跑过去。安生站在那里对她笑。扁平的骨感的脸,阳光下荞麦一样的褐色肌肤,高高的额头。
  从小安生就不是漂亮的女孩,但有一张非常东方味道的脸。现在那张脸看过去有了沧桑的美。带着一点点神秘和冷漠的。没有任何化妆的。只有眉毛修得细而高挑。
  安生你现在像个越南女人。七月笑着抱住她。我真喜欢。
  但是你却像颗刚晒干的花生米,让人想咬一口。安生笑。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牙齿还是雪白的。
  这是七月看到过的树上女孩的笑容。
  安生真的长大变样了。只有笑容还在。
  安生带七月回她租的房子。她在浦东和一帮外地来的大学生合住,分摊房租。上海的租金很贵。安生说。但她还是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得很温暖。棉布的床单,桌布和窗帘。
  床边放着一只圆形的玻璃花瓶,插着洁白的马蹄莲。七月看到木头像框里他们的三人合影照片。安生说,每次换地方,都不能带走太多东西。但我必须带着它。因为它是我唯一所有的。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家明。我们都很快乐对吗。
  家明现在好吗。安生问。
  他很好。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西安有一家公司邀请他过去工作。
  他在那里实习,搞开发。
  家明现在是大男人了吧。安生笑。七月从包里翻出家明寄给她的照片给安生看。家明穿着小蓝格子的衬衣,站在阳光下。他看过去总是温情干净。
  安生说,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十六岁以前是这样。十六岁以后也是这样。你带他来酒吧的那一个夜晚,他出现在酒吧里,好象让所有的喧嚣停止了声音。
  恩,而且他是个认真淳朴的好男人。
  嫁给他吧,七月。等他一毕业就嫁给他。
  可是他很想留在北京发展。我又不想过去。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
  你喜欢平淡生活?
  是。安生。我手里拥有的东西太多,所以我放不掉。
  安生笑了笑。她一直在抽烟。她开始咳嗽。她摸摸七月的脸,七月你脸上的皮肤多好啊。
  我的脸整个都被烟酒和咖啡给毁了。白天去推销公寓,只能化很浓的妆。可是我身上的皮肤却像丝缎般光滑。你看,上天给了我一张风尘的脸。它很公平。
  今天是周末,我们去酒吧喝点什么。安生拿出一件黑色的丝绒外套,安生,你不穿白衣服了。七月说。
  现在只有黑色才符合我这颗空洞的灵魂。安生笑。然后对着镜子抹上艳丽的口红。
  她们去了西区一家喧闹的酒吧。安生一直喜欢这种吵闹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她要了威士忌苏打。不断地有人过来对她打招呼。HI,VIVIAN。七月看着安生手指上夹着香烟,在几个老外面前说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然后和他们一起笑起来。七月摸着自己杯子里的冰水。
  突然她发现她和安生之间真的已经有了一条很宽很宽的河。她知道站在河对岸的还是安生。可是她已经跨不过去。
  七月看着自己放在吧台上的洁白的手指。她们的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一个穿蓝衬衣,戴黄领带的瘦小的中年男人挤过来,对安生笑着说了些什么。安生应了他几句,然后回来了。准备在上海待多久,安生。七月问她。
  来上海主要是想挣点钱。最近房产销售形势很好。当然还是要一路北上。然后去兴安岭,漠河看看。
  不想去西藏寻找一下画画的灵感吗。
  不。那片寂静深蓝的天空已经被喧嚣的人声污染了。而且我已经放弃了画画。
  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喜欢画画。
  你生日时送给你的画是我的终结。这片寒冷的海水要把我冻僵了。
  安生又喝下一杯酒。
  你呢,七月,你还写作吗。以前我们两个参加作文比赛,你总是能获奖。而我的作文总是被批示为颓废不健康。安生笑。可是我觉得我比你写得好。
  还喜欢海明威吗。我在旅途上阅读他的小说。他给了我最大的勇气。我一直想知道,他把猎枪伸进自己嘴巴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然后我也开始写作。七月。我一直在稿纸上写。也许哪天某个书商会让我出版这本书。我们被迫丢弃的东西太多了。写作是拯救自己的方式。上帝不应该会剥夺。
  又是一阵喧嚣的音乐。舞动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走遍了整片华南,西南和华中。几乎什么样的活都干过。在山区教书,在街头画人像,在酒吧跳艳舞,在户外画广告。有时候一个人在一个偏僻小城里烂醉三天都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忘记自己的家在哪里了。早就和母亲断绝了关系。我想我的家是被我背负在灵魂上面了。
  可是有时候灵魂是这样空。有时候又这样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为什么不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生。
  这个男人一直想带我出国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正和老婆闹离婚。安生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推给吧台里的酒保,让他再倒。这个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
  合适的男人?什么叫合适的男人呢。安生仰起头笑。她的声音因为烟和烈酒开始沙哑起来。这个涵义太广了。他的金钱,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身体,是不是都应该放在里面衡量呢。
  其实你知道吗,七月。安生凑近七月的脸。只要一个男人能有一点点象家明,我也愿意。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朴的男人了。我们都只能碰到一个。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给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还要喝。我还要喝。安生扑倒在吧台上。只有酒才能让我温暖。
  七月,你以后当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会想起你。可是我不愿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无法停止。安生大声地叫起来。
  七月含着泪奋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风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的玉坠子掉出胸口来。那根红丝线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时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来。
  相见的唯一一个夜晚,安生因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却无法和安生说话,只能一个人对着黑暗沉默。她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并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会象以前那样,爱娇地搂着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
  整整6年。七月想。
  许许多多的深夜里。安生在黑暗和孤独中,已习惯了抱紧了自己。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在七月的怀里痛哭的少女。
  23岁到24岁。七月毕业,分到银行工作。安生离开了上海,继续北上的漂泊。
  家明毕业,留在西安搞开发。
  家明,你回来好不好。七月在电话里对家明说。我们应该结婚了。
  为什么你不能来北京呢。七月。
  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边说,一边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七月。别这样。家明马上手忙脚乱的样子。
  你答应过我的,家明。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你忘记了吗。
  没有忘记。家明沉默。我下个月项目就可以完成,然后我就回家来。
  谢谢,家明。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的发展会有影响。可是我们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样会给我们回报。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七月,安生来看过我。
  她好吗。
  她不好。很瘦很苍白。她去敦煌。路过西安来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劝她回家来吗。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挂了。家明挂掉了电话。
  七月在银行的工作空闲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着家明回家以后操办婚礼。母亲一天突然对七月提起安生。她说,那个女孩其实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亲一直很喜欢常赖在七月家里蹭饭吃的安生。因为安生会说俏皮话。会恭维母亲的菜做得好吃,对她撒娇。七月也觉得,虽然自己长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风情万种的女孩。
  家明说,安生是一棵散发诡异浓郁芳香的植物。会开出让人恐惧的迷离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时候她端着水杯,坐在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眺望着窗外的暮色。想着下班以后,会有家明的电话,母亲的萝卜炖排骨。她宁愿自己变成一个神情越来越平淡安静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来旅行的法国学生来营业大厅办事。七月看到里面一个扎麻花辫子的女孩,穿着一件粉色的汗衫。里面没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隐约的美好形状。在这个小市民气息浓郁的城市里面,这样的情景是不会发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贯都这样。就像13岁
  的安生会踢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她把她的手伸给七月,她说,
  七月,来啊。
  但七月不会爬树。她仰着头看着树上鸟一样安生。也许她已经下意识地做出选择。
  她宁愿让安生独自在树上。一部分是无能为力。一部分是恐惧。
  还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秋天又快来临。七月开始在中午休息的时候,约好同事去看婚纱的式样。她们一家家地挑过去。七月抚摸着那些柔软地缀满蕾丝和珍珠的轻纱。心里充满甜蜜。
  可是家明没有打来电话通知她回家的时间。甚至当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边答复她的只有电话录音。这么多年,温厚的家明从没有这样让七月这样困惑和怀疑过。突然七月的心里有了阴郁的预感。
  她不断地打电话过去。她想总有一天家明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在一个深夜,她果然听到电话那端家明低沉的声音。他说,我是家明。
  家明,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七月问她。
  七月,对不起。家明好像有点喝醉,口齿不清地含糊地说,再给我一段时间。一点点。一点点时间。
  家明,你在说什么。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来了。然后电话断了。
  七月在那里愣了好一会。这个男人。她16岁的时候遇见他。她已经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应结婚的前夕,提出来再给他时间。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当晚就向单位请了假,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么事情了吗。母亲担心地看着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妈妈,我是要把家明带回来。
  七月上了火车。
  火车整日整夜地在广阔的田野上奔驰。
  这是七月第一次出远门。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里。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远。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个人不需要离开自己家门,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七月听到车厢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声音。她想,安生走了这么远又看到了什么呢。就好像她爬到树上看见的田野和小河。远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