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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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度 更新:2023-03-10 15:50 字数:4915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书就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相之上,按照惯性中顺水而下。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能够开张24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盛大的无人可以对谈的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却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暗淡,雾气潮湿
,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着又有太多无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他拿出那本《辨证法史》,翻到其中一页,旧而薄脆的纸页被风吹得发出声响。他用手指轻轻地抚平纸张,说,这本书是她留给我的旧书。上面有一些她写的诗歌。她总是把诗写在能够抓到的任何一张纸上,所以那些诗注定一边写一边失踪。她并非一个诗人,却认为写诗是人从世间得以回归天上的路径。他把书交给她,说,念一下这首。
她拿过书,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页,有潦草的铅笔字迹,犹如幼童所写的字,拙朴天真,笔划洁净。那首诗落款的时间是在7年之前,题目是《出发》。她压低了嗓音,用一种轻而郑重的声音,在起风的夜里,朗读起一行一行的诗句。他把在一阵一阵疼痛冲击之中胀裂般的头靠在墙壁上。闭起眼睛,仿佛已经入睡。
……
无可置疑,我的爱人
这一刻你必须信任我
黑暗覆盖之前,
世界变成火海,灰尘和石像之前
当我们出发的时候,请带上枪枝
在肉体屈服在虚空之前,把它自决
带上光年,用以计算你将被忘却的时间
带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带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带上失去踪迹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妄图的权柄不在我们手里
带上眼泪和失望,这是力量所在
带上光,并且相信它的终结
……
5
拉萨…林芝八一镇。420多公里。将近8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区。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电视,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带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一切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简陋的一个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9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雨季会延后。持续的大雨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唯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动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莲花 深红道路
1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盘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苍翠的树林,铁杉,香樟,楠木,刺栲,乔木杜鹃……随着海拔高度的变化,植物生态也在发生变化。矮小的灌木丛,到单薄的地衣,越
往上走越荒芜,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层。皑皑白雪峰顶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触及,却又高不可攀。天色阴沉,乌云凛冽。整座笼罩在雨雾中的陡峭山崖,似乎一直延伸到雷声轰隆的天际。上山的路,接近乱石荒滩。有时巨大的石块层层叠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择路而走。盘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们在上山之前已经打好绑腿。用两块钱一副的细长布条,顺着小腿紧紧地包裹起来。这样可以防止小腿因为长时间徒步而产生静脉曲张,过蚂蝗区的时候也可有预防。有一小队马帮同时和他们出发。马匹上放着沉重的货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叠起,起码有100斤以上。但他们走路的姿势却极为沉稳熟练。
这是当地人走过无数遍的路。他们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他们对自己所处的峡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峡谷,他们也许将无法获得生存。
看起来清瘦安静的庆昭,几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紧跟着他们往前走去。步势踏实有序,身形沉稳。她的表现,虽然是想象之中的坚定,但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完全被拉在最后面。剧烈大风堵住喉咙。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剧烈窜动,似要逐渐顶破隔膜。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睁大眼睛,奋力向他们走去。脑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以及对寒冷,潮湿和疲惫的感知。其余的一切意念,单纯得近乎消失。
随着山势的拔高,寒风刺骨,阵阵狂风夹带着雨雪迎面扑打。头发和脸已经完全被浇湿。防水外套虽然挡住雨水,但身体的热量无法发散,大汗淋漓,把内衣,衬衣,裤子全部渗透。里外潮湿,人就在这浑身的湿漉漉中奋力往上攀登。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动。他知道自己在上路。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动它们。它们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
前方高处的垭口挂满经幡。被雨雪洗褪颜色的小旗在大风中剧烈翻飞。山顶覆盖无法溶解的坚硬冰雪,气温低寒,风雨的阵势更为猛烈,仿佛一个旋涡中心,人多站立一会也将被吹刮而去。他看到庆昭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边上,强忍着严寒,在等待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靠近。
她说,马帮们要赶路,先走了。帮我们指了路。说下山路有很多分岔,有些会通往茫茫峡谷,会迷路。只有一条小路可以正确地下山。她的头发和脸完全湿透,颧骨有两团红晕,是剧烈运动之后带来的血气。垭口下面,可以看到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被苍茫雨雾弥漫,但已经是和风细雨,完全另一番景象。
冰雪融化的水流增加,汇集成瀑布急流。水深处没有石头垫底,只能涉水而过。又开始有低矮硬朗的灌木出现。绿色山谷,悬挂着一条又一条白色的瀑布,激起沉闷的震动声音。扬起细密湿润的水气,在淡淡阳光下,出现若隐若显的彩虹。他们在一个平缓的山道上休息了一小会。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瀑布。英国探险家沃德曾经在20年代出过一本书,介绍他在峡谷中发现的一个巨大的彩虹瀑布,但是1950年8月5日在当地发生8。5级的大地震,造成山体大滑坡,可能把瀑布毁掉。后来的人再没有见到。
她拿出香烟,在细细雨雾中点燃它,脱掉雨衣,露出湿漉漉的长发。他们看着幽深山谷中的瀑布群,与它们遥遥相望。
2
第二日。从拉格到汉密。步行9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蝗,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粘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蝗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蝗。这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蝗便依附在人体皮肤上面,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优雅地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已经失去了知觉,腿很酸。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地前行。若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