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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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自然规律无法对抗。即便如此,有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他们在慢慢地走向一个归宿,一处一切生命都将在此聚会的所在。
  那时,窗外这条被脚步丈量了无数次的小路,将不再留下他们的足迹。小区花园的那片健身区中,依然热闹喧哗,但不再有他们的身影。眼前的一切,都将成为记忆中的内容,而也会有连记忆都消失了的时候。生命的延长,无非是持续不断地增加、积累记忆,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变得空白。那些伟大的人物,还会被记入史册,而一个普通人,便只会在家人、亲戚、友人的回忆中,继续存留一些时日,然后就慢慢地淡出了。等到若干年后,这些人们也渐次故去,就没有证实他们曾经存在过的消息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亿兆生命,如今再没有一点的痕迹。
  向更远一些的地方张望,他们的今天也就是我们的明天。
  生命重复着相似的道路,尽管年代、地域各异。但实质是相同的。就像那句西方谚语所说的。太阳底下无新事。一样的人间戏剧,时时刻刻在搬演着,同一个脚本,不同的演员。将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和他们一样,一样的牵挂,一样的思虑,一样的这个年龄所固有的心情。从心里盼望儿女来,但又体谅他们的忙碌,言不由衷。我们也会畏惧出门,畏惧热闹,顶多在房前的花园里晒晒太阳。朋友们见面越来越少,想念的时候。通个电话问候一下。然后在某一天,听到某个老友辞世了,内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
  不过,依然还是时间,能够让一切归于平淡。此后,随着这样的讣告越来越多,渐渐地,我们心底波澜不惊,感慨也变得寡淡。再后来,我们会坦然地等待着,在不可知晓的某一天,这个结局也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想象这些,也就是演练生命。将那个时段的生命感受预先体验一番,咀嚼一番,但愿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会更成熟,更从容,更有尊严地面对必须面对的一切。
  注视着,端详着,在时光无声的脚步中,父母越来越老了。
  衰老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都在一点点地累积,这儿或者那儿。我和大妹因都在北京,去得多,对这种变化还不是特别敏感,但我有一次翻出这几年里给他们拍的照片,前后比较,还是能够分辨出来。弟弟在南方,一年多见他们一次,小妹在国外,两三年回国一次,感受就更鲜明一些。
  仔细凝视时,会意识到,那些言谈举止中,其实都是熟悉和陌生的东西的混合。那些熟悉的动作、声音、神态,让我们的记忆连接起了所有的过往的日子,那里面有苦涩,也有温暖。而那些被时光添加的东西,那些蹒跚、迟缓、软弱,让我们意识到天命、大限,生命的无限的脆弱,认识到人生的悲剧性本质。
  一旦父母离去,对我们而言,也就是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存在的根据也会变得恍惚可疑。对于一颗敏感的心灵,即便生活成功美满,一切都很如意,这种亏缺感也是无法被填补的。说到底,那是一种孤儿般的、被抛弃的感觉。他们给予了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成家立业,同时,他们一步步走远,终有一天会彻底地离去,阴阳暌违。仔细想来,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情,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的。有时候。忽然会有一种童稚的、虚妄的想法:如果能够和他们长期相随,还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呢?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只好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日子,别无选择。只愿当这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不会懊悔,不会内疚。我们能够说,作为儿女,我们尽到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在他们老迈衰弱时,我们曾经尽力照料呵护过。面对着一个铁一样的定局,我们做出过最好的抵抗。
  责任编辑 晓 枫
  老妈烟史
  素 素
  一
  由于发生了SAILS,这个五一我没有回乡下看老妈。按以前的惯例,过了春节,我还应该回去过五一,许多年都这样。可是这几个月,城里人一直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车站、码头和机场看不到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百货公司、自由市场乃至大街上也没有过去那种熙熙攘攘,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像空盒子一样在城市里徒劳地穿行。这个世界最扎眼的风景就是口罩,因为人少影稀,那雪白的小方块便像探照灯一样,远远地就射过来。这个五一,我和女儿在城里过了有史以来最郁闷的一个节。
  五月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在瓦房店工作的小弟一大早就开车到大连接我,他说现在可以回乡下了,没有人在村口堵着不让进了,我和女儿便上了车。
  我发现,几个月不见,老妈像交了一个人,不但瘦了,神情里还有一种病态的倦怠。我说,妈,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老妈说,没什么,就是肚子疼,一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我问她疼多长时间了,她说疼了两个月。我明白了,这正是SARS最猖獗的两个月,老妈肚子疼,虽然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她身体怎么样,可她没有吱声。记得,有一股辛酸在我的心底浪一样翻卷了过去。
  我和小弟立刻决定拉老妈去大连看病。老妈执拗地说,大连太远,要去就去瓦房店。好在小弟在瓦房店医院里有熟人,也不管什么大周日了,到了瓦房店就把当大夫的朋友从家里拽到医院,然后一路绿灯地领着老妈做检查。一做B超,我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团状的影子。医生手上的仪器在那个地方照了足有五分钟,最后用笔在单子上写出了影子的直径和大小。此时此刻,我不是从医生的脸色上看出了危险,而是凭自己的感觉看见了危险。我突然觉得,我和老妈不是三个月没见面,而是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那团黑色的影子就是在这三个月乘虚而入,强盗一样偷袭了老妈的身体。尽管我对老妈在感情深处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可当我知道有危险降临到老妈头上,我立刻就想象黄继光那样,挺身为老妈去堵那个枪眼。
  老妈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看样子是想听清楚医生说了些什么。有经验的医生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屏幕上看,在纸上写。这个气氛肯定让老妈有一点警觉,当医生叫她起来,她就起来了,还像以前一样,绝不让人搀扶,说,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出去抽烟啦。于是就叫小弟陪她去走廊上抽烟。医生的话只有我来听了。医生说,子宫里肯定有个东西,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还是小心一点好,建议再做个CT查查。我就把B超单子揣在口袋里,从B超室出来了。只见老妈和小弟并肩站在走廊上,两个人都在自顾自地抽烟。老妈面无表情,两只眼睛苍茫地望着窗外。我女儿非常熟悉姥姥的这副姿态,她曾经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
  虽然所有的儿女都孝顺姥姥,可我看得出来,姥姥她很孤单,也很寂寞。孤单和寂寞是两个意思,孤单是在外表,姥姥身边没有做伴的人,因为姥爷在许多年前就去世了。寂寞是在心里,姥姥一定有许多委屈,许多烦恼,可她不想说,也没有人说。所以姥姥的表情很淡漠,总像在想事。
  姥姥告诉我说,她不肯跟我妈或我小舅住到城里去,是因为她不喜欢城里的床,坐在床上不能抽烟。她喜欢乡下的火炕,坐在火炕上可以抽烟。姥姥抽烟的姿势十分酷,那支烟卷在她嘴里吸的时候,她好像很迷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连嘴角四周的皱纹都朝着一个方向高耸去了,直到吸不动了,那肌肉才肯一点点放松,回到原来的位置。姥姥紧接着就再吸下一口,还是这个样子,肌肉耸起来,再松下去,反反复复,直到把一支烟抽完。
  抽烟的时候,姥姥的眼睛总是透过窗子向院外看去。院外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她看,她却一直能从早上看到傍晚。后来我知道了,姥姥不是在看,而是在思考,她是一个寂寞的思想家。
  这里写的是老妈的日常状态。老妈在日常里的确就是这个样子,孤独而深刻,嘴里总是叼着烟,脑子里积攒了不知多少条重要的深思熟虑的见解,家里来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就是老妈发表这些见解的时候。尽管老妈很想把她的见解快一点说出去,可她总是先耐心地让来说话的那个人唠叨完,等周围的气氛安静下来之后,她再说。老妈的嘴不像一般的乡下女人那么碎,她只简单地说几句,那几句就是格言一级的。别人说话,说的是过程,老妈却是把过程给浓缩了,或省略了,说的只是她每天坐在炕上思考的结果。所以,村里的人都爱听老妈说话。在他们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事,在老妈嘴里却一句话就说破了,而且,老妈说的,往往就是真理。现在不同了。老妈一定是感觉遇到了她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她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话也不会说了。我咳了一声说,妈,B超看不清楚,医生让咱们再拍个CT。老妈回过头,掐了烟说,既然来医院了,就听医生的吧。老妈的语调明显地降了下来,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顺从和迷茫。
  CT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说不是在子宫,而是在卵巢,需要马上做手术。这话让老妈听见了,声调立刻高了八度。手术?我身上一辈子也没挨过刀,死就死吧,我可不做什么手术!可她夹着烟的手指,却在微微地颤抖。这一次,我没有跟小弟商量,也不管老妈愿不愿意,自己做了一回主,坚决让老妈跟我到大连住院手术。老妈眼神诧异地看了看我,无奈地平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想通了,说,好吧,就听你一回,去大连手术,可我得先回家一趟,拿衣裳,拿烟。
  老妈除了爱抽烟,就是爱穿戴。老妈身上的衣裳再旧,也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老妈做了新衣裳,总是先留着过年穿,过节穿,出门穿,直到穿旧了,最后再在素常日子里穿。老妈的手头要是有了点钱,不舍得买吃的,却舍得买穿的。老妈常说,东西吃了,香香嘴,臭臭腚,谁看见了?衣裳穿得不像样,可是丢三辈子人,上丢爹妈的脸,下丢儿女的脸,外加上自己的脸。人哪,什么最值钱?就这张脸最值钱!老妈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腰也弓,背也驼,可每次回乡下之前,问她想让我买点什么,她就会说,不要吃的。买件妈能穿的吧。所以,在乡下,老妈一直是个穿得最讲究、最体面的老太太。老妈知道,乡下地方太小,穿衣裳也没有多少人看,因此就特别在意出门的打扮,每次不管出远门近门,只要是出门,不但身上要穿戴得像样,包里还要带上几套漂亮的衣裳。住院当然也是出门,除了拿抽的,也得拿够了穿的。
  为老妈手术主刀的是一位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女博士,这是我托了很多层关系找到的妇科手术专家。医科大学附属一院的床位向来紧张,即使是SARS了,该上医院还得上。我原想给老妈要个单间,可整个病房就一个单间,正有人住着,老妈只好住进了六人间大病房。我以为老妈会不高兴,没想到她住下来不久就与病友们混熟了。老妈就像坐在自家的炕上,仿佛家里来了说话的人,忍不住就进入了角色,不管病友们说什么事,她听完了,一定要把她这个乡下老太太的真知灼见说给人听。我想,病友们一定以为自己遇见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知是真的爱听老妈说话,还是善意地逗老妈高兴,每个人都作出十分想听的样子。这可鼓励了老妈,她把乡下土得掉渣的故事,主要是她对那些故事的分析和评判,用她惯用的语言方式说给病友们听,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好像她不是从那个乡下来的,她是乡下的旁观者。我知道,老妈之所以在病房里表现出超常的活跃,一是不想让城里人瞧不起,二是为了给自己减压。
  得这个病,让老妈感到无比地羞涩和自卑。记得那天在瓦房店医院的走廊里,老妈就曾小声地跟我嘀咕,唉,得什么病都能说出口,就得这个病说不出口,你妈要了一辈子强,到底也没要过去!自住进大连的医院,由于女博士翻来覆去地给她做检查,一次次地让老妈脱裤子,更是大伤了她的自尊。就听她在里面一边脱裤子一边小声地骂自己不嫌害臊,老不要脸。我站在检查室门外,难过得直流泪。
  在老妈入院的前三天,医院先后有好几个部门来做例行的登记,做登记的人来一拨儿,就要问一次老妈从哪里来,电话和家庭住址怎么写。村里有没有人发烧,知不知道现在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