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03
难道陕北就该如此吗?我们当年的疑问,不是出自书本,而是缘于生活的困惑。后来我倒查找过一些资料,那里的记载让我吃惊,专家们说,陕北历史上曾经是森林茂密,水草丰美,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宜农宜牧。还说“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现已被荒漠吞噬的靖边县统万城,曾是大夏国都,史书记载,这里“临广泽而带清流”,“仓稼殷富,水草丰美,牛羊街道”。这和如今景象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由于历朝历代过度的垦伐,陕北的自然植被几乎破坏殆尽,但犹如蹩脚的剃头匠,总会在边边角角留下些残茬,所以陕北的个别地方,还残存有森林。我去过黄龙、富县的牛武,延安的南泥湾、乔山,延长的石码科,都见到成片的树林。石码科的林子,枝藤繁茂,密得人都钻不进去。山间有流水,壁上有青苔,湿气逼人,哪有干旱的样子。可见先人所记不谬。当地许多村庄的名字,美得叫人心动,如榆树山、杏树梁、松树峰、柏树峁、枣林坪、青杨台等。陕北的百姓实诚,不会瞎说,他们把树作为村庄的标志,我们可以想见曾经绿荫遮蔽,山清水秀的样子。据专家统计,黄土高原地名中所涉及的植物,就有六百多种。当年八路军进驻南泥湾,见到的情形是“方圆百里山连山,只见梢林不见天,豺狼黄羊满山窜”。虽然荒凉,但也是林木遍野,郁郁葱葱。
插队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说,他爷爷那辈儿。山上满是大树,他父亲那辈儿,山上还有灌木,到他们这辈儿,山上连草都快没有了。要不是他们信誓旦旦,我绝不会相信,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片秃山长满林子是什么样子。我住的村子里,倒还有几棵树,但举目四野,几乎看不到一片绿荫。只有刘家水道偌大的山梁上,孤零零的剩了一棵杜梨,显得那么不对称。要不是拦羊人想尝点零嘴儿,恐怕它也留不到现在。我也曾在洛河河谷住过一阵子,两岸秃山,大杀风景,据当地人说.原来两边山上都是一搂粗的大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全都砍光了。现在虽然年年植树,但想还原旧貌,似乎是不可能了。
专家们分析过,陕北近三千年来,天然植被型的分布状况未曾发生较大的改变,气候变化也没有对植被产生毁灭性的影响,堪称黄河头号生态问题的水土流失,归根到底还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历史上黄土高原曾经是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人口大量迁移,战乱不断,开荒屯田加之滥垦滥伐,造成农业生态系统长期超负荷运转,森林生态系统遭到了彻底破坏。
历史上的事咱不说,仅就我插队时的所见所感,虽不全面,也还是能说明些问题。大自然其实是有一定的恢复能力的,每场雨后,崖边上会迅速地长出蒿草,没人到的地方,不知不觉会生出小树。只不过,它们存活不了多久,形不成具有生态意义的植被,原因有三:一曰开荒,二日放牧,三日砍柴。
陕北干旱半干旱的气候条件,高低不平的地势,荒凉贫瘠的土地,本不适于农业耕作,无奈人口众多,张嘴要吃,只得向山上要。无水无肥.广种薄收,一亩地打个几十斤,就算不错,有的地方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只有靠多开荒,增大面积。来保证粮食的总量。所以把能开的地全开了,哪会给树木草场留下个生存空间。越垦越穷,越穷越垦,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那时我们扛着老镢,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架山一架山地掏过去,管你地上长着什么,一概放倒。我们队的一千多亩地。分布在周围十里的大大小小的山梁上,从春耕开始,几乎要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开垦一遍。土地很少有轮休,有的还要种上两茬。就这样,每年的口粮还是紧紧巴巴的。说起人口,有历史地理学家考证,在明末清初时,黄土高原人口是一千五百万,到了一九九○年,已经增到九千零二十九万。如此重负,叫这片贫瘠的土地很难得到休养生患的机会。
粮食如此紧张,钱就更少了,队里每年的现金收入,就得靠放牧的那群羊。拦羊的活儿既辛苦又自在,信天游里许多浪漫的事都发生在羊倌身上。陕北的羊儿却可怜,不像草原上的羊,能在草棵里打滚儿。陕北裸露的山脊上,就没有多少草。它们爬坡下沟,攀崖过岭,每天不停地吃,也只能混个半饱。逼得山羊学会了啃树皮、刨草根的本事,只不过土地的一点点生机,在它们小铲子一样的嘴下,被扫荡殆尽。陕北村村都有羊,十里八乡的,每天有数群羊在游荡,可想而知,每架山不止被扫荡过一次,纵使天降甘露,植物又如何能长得起来。
就算羊不能啃干净,还有人呢。俗话说,羊能去的地方人都能去,羊上不去的地方还得靠人拉一把。人是要吃饭的,婆姨们每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烧火做饭。每到饭时,只听得各家风箱拉得山响。巧妇难为无柴之炊,而柴是要靠男人从山上背回来,所以在干活歇息时,男人们都抓紧时间搂柴。这柴其实就是革,我印象中主要有黄蒿、白蒿、羊叶子等。若能刨到树根或一两棵灌木,如马茹子,就算有了大收获。山里男人好身手,那些羊都上不去的悬崖绝壁上,如果有梢柴,他们也能想办法把它够下来。刚刚长出的小树苗,才手指粗细,就被砍柴大军缴获,填进了灶坑。白蒿就是艾草,光冒烟,不出火。黄蒿好烧但不禁烧,轰的一下就完了。最好的就是羊叶子,火力旺,山上也多。一天三顿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么多的村庄,这么多的人,要烧掉多少植物,才够糊口。有人会问,庄稼的秸秆不是可以烧吗?在陕北,庄稼矮小,粮食产量低,秸秆也少,况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用作牲口饲料,剩下的,远远不够。
没有了植被,松散的黄土就失掉了保护。我们的镢头,把每一架山的土都挖得松松的,等着风来刮,由着水来冲。陕北没雨可怕,有了雨,特别是那种“老白雨”更可怕。它可以把成千上万方的土一下子冲走,在山谷中形成汹涌的泥流,带着轰鸣,咆哮而下。推倒房屋,卷走牛羊,平时懒洋洋的河道,瞬间变成狰狞的巨龙。我们插队的第一年,就有知青由于缺乏经验,听到山水下来的声音,却不知及时躲避,结果葬身洪涛之中。水土流失对于我们,已不再是书本上的名词,它带给人们的是恶劣的环境,辛苦的劳作,微薄的收成,贫困的生活。
陕北终于开始退耕还林了,这是人们在饱受大自然的惩罚之后,作出的正确选择。历史上,我们从这块土地上索取了太多的东西,使它贫瘠若此,如今,该是偿还的时候了。我总想,那片林子。它原本就在那里,在我们人类进驻之前,它是这里的主人。守护着黄土地,保持着有限的水分。它也曾宽容地接纳了我们的前辈,奉献出木材、果实和土地。而人类无节制的垦伐,却让它彻底消失了。人们得到了属于森林的土地,同时也得到了荒漠和贫穷。我们似乎不应该苛求祖先和当地的百姓,个体的生存需要,常常使人无法顾及整体的环境和长远的考虑,解决这样的问题,需要国家的大政方针和全社会的努力。
我去年回了一趟延安,沿途山上,已初见绿色,让人高兴。可我年轻的同伴却没有这种感受。他们还在问我,当年怎么会到这么苦的地方来。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东西部的巨大差距,使人在认识标准上产生的不同。来自青山绿水地方的人可能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一点点绿色,包含了多少汗水与辛酸。西部就是西部,它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必将使人们付出加倍的努力,但我也知道,只要有了绿色,就有了希望。
责任编辑 赵兰振
父母老去
彭 程
父母的变老,是一个逐渐的、缓慢的过程,有如树木的颜色,自夏徂秋,在不经意间,由苍翠转为枯黄。
一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留意的事情会很不同。某个时候,他会忽然意识到,以前忽略甚至遗漏了一些原本十分重要的东西。也就是最近这几年,随着孩子长大,随着自己渐渐感觉体力精力的衰减,才更明显地感觉出时光对生命的蚕食,也开始有意识地端详这一点在父母身上的体现。
好几年前,大概是在他们搬过来两三年后,有一个晚上看电视,父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侧面看上去,我不禁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原本棱角分明的嘴巴,平时总是抿得很紧的,这时却瘪了下去,半张着,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曾经多次看到过这种老年人的衰弱的神态,但从来不曾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
那是第一次,有一种刺痛般的感觉。
那以后,看他们时的目光,便多了些审视的成分,便总是能够发现衰老的迹象。拎不多的几样菜,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口气。陪他们散步时,得注意放慢些脚步,否则他们会落在后面。母亲虽然常年坚持锻炼,做保健操,但上下楼梯时的步态,明显地迟缓,手要扶着栏杆。父亲的头更向前倾,腰背也更伛偻了。
心理上,也变得缺乏承受力。他们原本都是脾气平和开朗的人,可如今一点不顺心的小事,就能够影响他们的情绪。比如,在外面摊上买了水果,回去发现缺斤短两,就会郁闷半天。要去南方的弟弟家,动身前两天就开始嘀咕了,担心出行那天天气不好,到机场的路上会不会堵车。同时,也变得越发不爱走动了。他们住在远郊,出行不便,有时候想拉上他们进城,去某个景点走走,或者逛逛新开张的商厦,头两年还有兴致.后来就轻易劝不动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去看看不多的几家亲戚、同事,也仿佛是尽义务。坐一会儿就惦记着要离开。假期去外地旅游,想带他们一同去,父亲却不想动,说想起到处是人就怵头,母亲于是也走不成。
有一次父亲生病了,半边腮帮鼓起来老高,两三天不消肿,吃不下饭。接到电话,我赶过去,拉到就近的一所医院治疗。看病的过程中,我感到了父亲有一种孩子般的紧张和烦恼,大祸临头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发炎,吃了些药,第二天就明显好多了。过后母亲笑着揶揄父亲说,那天他闹着说不行了,这次肯定躲不过去了,要写遗嘱。父亲一直是很受情绪控制的人,老了以后就更是如此。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年,越来越感受到,他们成了需要惦记照料的对象。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看到他们迟缓的动作,就需要不时地提醒,过马路时注意两边的车辆,或者留意商场的转门。小心脚下的电梯,就像儿时被他们不停地照料一样。不单单是身体上的,也表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的决定也会变得困难,像在餐馆里点菜,像外出走哪条路,常常踌躇半天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就要替他们作决定了。不知不觉中,角色对换了,是时间促成了这种变化。寻思起来,其中有多少滋味可供品尝啊。
有时,看着他们,意识忽然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一双年迈老人,就是为我们兄妹提供衣食、抚养长大、又挨个儿供四人读完大学的生身父母吗?记忆中,他们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飞,笑声朗朗。在家乡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在几间摆放着最简单家具的房间中,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为维持一个多子女家庭最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百般筹划算计,节衣缩食,但有时仍不免愁肠百结。记忆中,尚留存有一些生动的片段,但更多的内容,已经落入遗忘的深渊。
七年前,我们兄妹几人,在京南大兴区一个小镇上的一处小区,凑钱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把父母从几百公里之外、河北老家的县城里接来。那一年,父亲六十六岁,母亲六十四岁。多年的盼望实现了,终于来到子女身边了,他们精神爽朗,喜气洋洋。
对他们来讲,搬到这里来,也是一次颇为重大的人生转折。大半辈子生活在小县城,生活方式、人际关系都已经固定化,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周边的环境和生活设施.要慢慢熟悉。城里有几家远房亲戚,还有若干当年的同学,要去看望,以及接待对方回访。不知不觉,大半年的时间在新鲜的体验中过去了。
体验到变化的不仅是他们。因为距离缩短。去的次数增多,亲情的分量,感觉陡然增加了许多。感情是要在不断的来往中加强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面对面交谈,甚至是默默相对,那些动作表情,声音气息,都会转化为一份情意。我开始自责,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回家次数太少,有时一年都没有一次,虽然离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