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31
大娘说,那你就更该帮他,共产党哪有见死不救的?
叶四海没话说了,不再撵那贼娃子走。跌打损伤,吃了几十服草药也不见效,大娘不知从哪里讨来一个土方子,给那贼娃子灌粪。还别说,这方子特灵,大娘每天早晨从茅房里舀了老粪汤,拌了红糖,给那贼娃子喝,就像当年给大伯灌中药。乡下女人有乡下女人的强悍、蛮横,那贼娃子一个劲地喊,啊,臭,臭啊!随着这痛苦的喊声,老粪汤一碗碗地给灌进去了。大娘好爱干净的人哩,也不知她是怎么憋住了那股恶心劲儿。
那贼娃子在病榻上躺了差不多半年,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人还瘦得很,不住地颤抖皮包骨的手。大娘怕他路上出事,说,娃呀,你要不嫌弃我这个孤老婆子,就住下吧,我给盖明三暗五的瓦房,给你娶个姑娘做你的媳妇。你莫看这乡下人生活苦,活累人,就是再苦再累,也比做贼强啊。
可那贼娃子趁大娘没在家时还是走了,还顺手牵羊偷走了大娘压在床铺底下的五百多块钱,那是大娘卖了粮谷攒下的,在床铺底下压久了,票子黏糊在一起,撕都撕不开。大娘坐在一堆鸡毛旁发了一下午的果。一笼的鸡也全杀光了,给那贼娃子养身子,这鸡毛是等晒干了去收购站卖的,多少能换几个油盐钱。村支书叶四海从小土院外边走过,看见大娘发呆,他就像个显灵的菩萨,我算过灵八字吧,你个孤老婆子想崽想疯了哩,着了魔哩,狗能改得了吃屎?就可惜了你那一笼鸡,白给他吃了哩。说着,咂了咂嘴。
当着叶四海的面,大娘使劲地梗着脖子,硬挺呢,可等他一走,大娘就急忙撩起衣襟,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她不是哭那一笼鸡,还有那被贼娃子卷走的全部积蓄,那算得了什么,鸡总归是要杀给人吃的,钱呢,她本来也是给他攒的。
她哭的是别的,是她生命里最伤痛的东西。
大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过了半个多月,那贼娃子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女人,一个拖鼻涕的孩子,一头黄牛。为了节省路费,这汉子让婆娘娃儿骑着牛,从大巴山里沿着河谷,一路赶着牛走到了谷花洲。他拿走了大娘的钱,原来是为了做回家的路费。现在,他要还给大娘,把家里带来的钱全都要给大娘。他说娘啊,我爹娘都死了,你就是我的亲娘,我把家里的祖屋也卖了,这钱干净,是我卖祖屋的钱。大娘怎么也不肯收那钱,大娘说都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谁拿着不一样呢。
那汉子一家人便在大娘膝下一齐跪下了,一齐磕头。他们在我大娘家里,像儿子媳妇一样住下来了。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突然之间就成了儿孙绕膝的老奶奶。她又去了大河边,在她当年看见桃花水母的地方号啕大哭。她觉得这份福气是桃花水母给她带来的。她老是朝大河流过来的那个方向凝望,就是在冥冥中等待着这一天哪,等待着她的儿子、媳妇、孙子从那大河的上游、从那大巴山里过来啊。
十
没过多久我就见到那个叫秦大山的汉子,大娘领着他来跟我认兄弟了。
我一开始就对这人印象不大好,又矮又瘦。贼眉鼠眼的,进了我的单身宿舍,一双眼睛就满屋转开了,川耗子,川耗子,还真像只耗子。大娘让我叫哥,我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又把大娘拉到一边,说实话,大娘把这么个来路不明、没有数主的人弄到她身边,我还真的不放心。可我刚把那意思说出来,大娘就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大娘说,春仔你变了啊,你一长成个人模狗样的就变得认不得人了哩,我跟你说,他就是你亲哥,你要不认他,我就带他走,再也不来找你了,你也莫上咱那小土院去!
大娘脸上已布满了干巴巴的很深的皱纹,一发起脾气来,脸就变得像裂开了。我惊慌失措,赶快闭了嘴,心里却更加替大娘捏了一把汗。大娘不光找我,还拉上我去找余县长。老天,她莫非想让余县长也认这贼娃子做兄弟?余县长没在家里,余县长忙哪,干上正县长了,就更是日理万机,他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谁心里都没数,她媳妇也没数。她媳妇一个人待在家里,像是闷坏了,巴不得有个来上门给她解解闷,哪怕是上门推销保险的,她也要唠嗑半天,说不完的热乎话。这让秦大山受宠若惊。一口一声地叫大嫂,叫得怪甜的,那张嘴就显得更尖了。
大娘运气还真不错,余县长回来了。
他大哥,你可回来了啊!大娘喊。我感到有点儿异乎寻常,大娘怎么这样激动呢。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来了。秦大山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大娘把他拉过来,说,大山,这是你哥。大山谄媚地叫了一声哥。余县长怔了一下,好像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他正奇怪呢,大娘又抢着说了,他大哥,这是我认下的儿子呢。也就是你的亲兄弟啊,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儿俩做主啊!
我猜对了,大娘果然是找余县长有事的。她哕啰嗦嗦说了半天,我听明白了,村上分责任地时,叶四海不肯给秦大山分,也不肯给他们一家在村里落户。一个农民,有没有户口倒无所谓,可没有土地。那就是天大的事。我也眼巴巴地看着余县长了.一个县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嘴巴一张,问题就解决了。可余县长脸色竟是那么犯难,他摸出烟来,抽到一半,又把那半截烟掐灭了。他慢慢地开口了,老人家,这事我可管不着呢,你想啊,县下边有乡,乡下边有村,村里边还有村民小组,一级组织管一级的事哩,我不好把手伸得那么长。你还是先回去,跟村长、村支书说说,我相信只要是合情合理又不违反政策的事,组织上是一定会给你老解决的。
大娘一动不动,温顺地笑着,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把余县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懂。我们余县长,他真像个上帝啊,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圣经。一个乡下的老妇人,又怎么能够听懂呢?可大娘令人迷惑不解地显得头脑很清醒,毫无迷惘的神态,这个乡下女人起身告辞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哩,你是大官哩,管不了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哩,我不该让大山叫你一声大哥哩,我该叫你县长哩。她缓缓地站起身,对秦大山说,山儿,咱娘儿俩走吧。
大山把我大娘的一条手臂搀扶住了,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瞬间,我被这猥琐的汉子深深感动了,他就像大娘的一根拐棍啊!
大娘走后,我瞒着余县长给谷花洲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我对叶四海说,马上给秦大山上户,分地,这是余县长的指示,谁要敢顶着不办,就撤谁的职。我听见叶四海一个劲地嗯哪嗯哪,连我是谁他都没敢问。
余县长上次嘱咐我别给他捣乱,这回我可给他捣乱了,凭我一个团县委的小干部是吓唬不了叶四海的,我只好打他这张王牌了。现在那些当个小官儿的,都鬼精,我吩咐下去的事,他们果然就照办了。可也迫不及待地向余县长表功了,我也很快被余县长叫过去了。
你可真能干啊!他冷笑着说。
没什么难的,一句话的事。我犟着脖子说。
你个王八蛋你个王八蛋,你知道你给我捅了多大的娄子了?谷花洲几百号人现在就堵在乡政府门口,马上就要闹到县政府来了,你有种你去解决,你去啊!
余县长用手指着门,我这才慌了神。这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对那些执掌着大大小小权力的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可我实际上在利用这种权力达到某种目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那么崇拜权力,渴望权力,有了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当然,我想干的都是好事,也从没想过要干坏事。我没想到谷花洲那几百号在我眼里很纯朴,像牛一样憨厚的老百姓,也是一种力量,从一开始我就忽视了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他们。
最终平息这场风波的还是余县长,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公正,他要大义灭亲,秦大山刚分到手的土地,又失去了。但他没有走,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扳砖、烧窑、砌墙、拣瓦。大巴山,是巴人的祖居地,地薄人多,世代出泥瓦匠,烧窑汉。秦大山虽是个瘦小个子,干起活来却敏捷如猿猴,走跳板,上窑顶,两百斤的担子一肩挑起,腰不闪,脚不打颤。这是个用性命挣钱的汉子,挣下钱了给一家人买黑市口粮。他女人也勤快。汉子到四乡八里去揽活干时,女人就在我大娘那块口粮田里翻呀,耙呀,锄呀,像只刨食的母鸡,想从那一小块地里多刨出几粒米来。大娘在家里带孙子,操持家务,还养了一头母猪两头肉猪。
一家人都活得好苦好累,可也是灶里烟火不断,院里鸡鸭成群。大娘是个揣着火盆子过日子的人,啥样的日子她都能过得热闹兴旺。逢年过节,熬糖,打豆腐,洗年猪,熏腊肉,别人家有的,大娘家一样不少,别人家没有的,大娘家也有。年轻时她就是村里有名的能媳妇,老了她又成了熬糖打豆腐的老师傅,村里挨家挨户请她去做麦芽糖,给豆腐点卤。正是这些人,不肯给她儿子媳妇孙子上户口、分责任田,可她并不往心里去,谁请她都去,乐呵呵的。她是真的快乐,她成了村里最耀眼的人物,她作为一个乡下能干女人的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她说说笑笑就把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做成了。老太婆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好有成就感。老太婆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杨树叶熏腊肉时,在燃烧的树叶味中,站在村子各个角落里的人一个个都神情庄重,一个个伸着鼻子去闻,好像这熏腊肉的味道中还有一种别的什么味道,更令他们神往。
突然听说,大娘家要盖新房了。大娘要扒掉那个小土院,拆了老屋,宅基地小了点儿,院子小了点儿,那就往高地起,离天空近点儿。那时我已很少回谷花洲了,自从干了那件蠢事之后,我觉得没脸回去了。但从谷花洲传来的都是好消息,秋天的时候,我听说秦大山已经开始和泥,准备扳砖了。秋高气爽,扳出来的砖坯容易干透,干透了,在冬天上窑。越是天气冷,火越是有劲儿,烧窑就成了一件美差,心里暖和了,烧出来的砖也有股暖和劲儿。谷花洲人,一般都在开春不久后起房,图个新春新气象的吉利。可快过大年时,秦大山突然又出事了,他又被人当贼给拿住了。
这时候县直机关里也挺热闹,各科室各部门都在发过年物资,鱼、肉、苹果、橙柑,成箱成篓的,都在往家里搬。我推着后架上堆得像山尖一样的载重自行车从信访办门口经过时,看见一个老妇人被从里边推出来了。老妇人头发蓬乱,弓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她背朝着我,像一团破布被寒风吹着。信访办里推她的那个干部出来了,我认得,他也像我一样推着一辆自行车,后架上也堆得像山尖一样。待他走近了,我问,谁啊,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来上访。那人说,还不是谷花洲那个挨了打的老太婆,是个厉害角色哩,来找过多少次了,赶也赶不走。
大娘?我心里惊呼一声,可能是谷花洲传来的那些好消息让我太兴奋了,我已经把大娘的另一个样子忘了,我想象中的那个许久没见过的大娘应该是一个挺精神挺健旺喜气洋洋的小老太婆。当老妇人转过身来对着我时,我真的不敢相认,她的老态已全露出来了,老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像石头一样的脸,把我吓住了。她朝我移了一下步子,我半天没有反应。等我反应来,我已经抓住了她那两只枯槁如木头一样的手,我背后传来呼啦呼啦的响声,那辆载重单车,连同它负载的全部重量,全都摔在地上。
我大喊一声,大娘,你怎么不找我?
大娘说,我不找你,谁也不找,我找人民政府。
她的口气很硬,我立刻感到了她心的硬度,这已经是个心如铁石的老太婆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打了她,她无动于衷,仿佛完全丧失了意识,眼睛固定在一个地方,连眼泪都没有,只有冷硬和绝望。
十一
我又一次拨通了余县长的电话,告诉他大娘被人打了。这一次,连他都感到吃惊了,谁?谁敢打她?我说不管是谁,这事你不能不管,你要不管,可别怪我给你捅娄子了!余县长吼了声,你敢!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我敢不敢,大娘都快被人打死了,那些人为什么敢打她,全是你纵容的,是你那牺牲人民的革命逻辑,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这话显然让余县长感到惊愕,他一时语塞,随即又低沉地吼了一声,你在胡说什么啊!
说真的,我是有点胡说,我气坏了,说话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