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22
他后来成了谷花洲臭名昭著的酒鬼,一喝就醉。酒是水边男人往命里灌的东西。出门就是水,湿气重,没酒烧着不行。但像他那样凶猛地喝,就是酒痨了。酒摧毁了他生命的一半,后来在水利工地上,那难以沉受的苦役又摧毁了他生命的另一半。在他成为一张空壳后,仍然每天用他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捧着酒葫芦,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喝一口酒就一口草药,这使他身上交织着一股烧酒与草药的刺鼻味道,他的骨髓里也许就被这种奇怪的苦甜液汁浸透了,走路时,时常会有野蜂子追上来,落在他头上和肩上。
他时常会在大白天迷失方向。
明明是朝家里走,他有时会越走越远。有时一走两三天才回来,站在门口,手里拄一讨米棍子,用异样的神色上上下下地看。这回没走错门吧?大娘听见狗吠,走出来,赶开门口的狗,一盆冷水浇过去。大伯只觉得眼前一亮,立马清醒了。
大娘问,醒了。
大伯说,我找了几天,就找你这盆水呢。
就这么个酒鬼,让你恨都恨不起来。这还是好的,虽然摸不着门,好歹还能走动。有时候根本就不能走了,走不了几步眼前一黑,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我大娘也懒得去找,习惯了。被人看见了,人们就会把他抬回去。
大娘好像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一下大伯,大伯好像也一辈子没改变过他嗜酒如命的习惯,他吐出的每一口唾沫里都充满了酒液。每次喝醉了,就倒在一个柴垛边上呼呼大睡,脑袋四周挤满了野狗,争抢他呕吐出来的秽物。这时大娘就会喊几个人来,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把他抬到家里去。半夜里听见衣柜门嘎吱作响,是他起来了,他打开柜门,以为找到了茅厕。把所有的尿都撒在了衣柜里。我大娘守着这样一个酒鬼生活了半辈子,还活得十分快乐。每天都能看见她在河边上洗我大伯撒过尿或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大娘挥舞着棒槌,笑声不断,仿佛人就该这样活着似的。
五
洪汛是突如其来的。又没有下雨,谷花洲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涌来了这么多水。洪水起初像是从大河上游来的,后来一下子变得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沟里,渠里,堰里,池塘里,全满了。水腥味儿随处弥漫,渐渐散发出某种浓稠的气息。登上河坝去看,那片河床已完全被水淹了,原来羊吃草的地方,走过来好多船,河床成了航道了。这时候再看大坝,就觉得我那火狗大哥的确是功不可没,要不是这道大坝拦着水,我们现在都变成水里的鱼虾了。
因为有了这道大坝护着垸子,洪汛的降临给谷花洲人带来的不是惊恐,而是兴奋。一大早我就听见了村街上奔跑的声响,听见许多人喊,看水去啊,看水去啊!洪汛是年年都会来的,可仍让人们感到新鲜刺激,像过大年,毕竟一年只来这么一次,待上十天半个月又走了。或许这也算是大自然给人带来的游戏规则吧,它以轮回的方式让你对周而复始的日子多少保留了一些新鲜感,也让那单调乏味的生活多了一些情趣。
河边上很多男人都在撒网捕鱼。汉子们那一身皮肉,皆蜡亮蜡亮,好像在盐水里腌过的。一网撒下去,那网,像是能把一条大河都要拖上岸。每年的洪汛都会带来大量的鱼群,不说撒网,村里那些小光屁股,一个个也光着黑光闪闪的脊背,像一群小黑猩猩。他们捕鱼的方式更奇特,在腰上拴上一圈蓑衣草,往水里一走,小鲫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浸在水里的蓑衣草吮个不停。这时你突然往岸上一走,就有些鱼措手不及地跟着上了岸,上了岸它们还咬着蓑衣草不松口。一条条摘下来了,放在桶里,那些傻鱼又在那半桶水里活泼泼地游了起来,以为来到了一个新世界。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子,在最兴奋的时候,常常会被一个浪头或一个旋涡无声地卷进大河,那一个个渺小的灵魂,被追上来的,突然又远去的水带走了。没谁会注意到又一个生命离我们远去了。等到他的家人清点身边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孩子时,才发现少了一个。那八成是在夜里了。整个汛期,每晚都有打着灯笼火把去河边找孩子的,有时能找回一个活着的孩子,有时找回的是一只漂在水里的木桶或放在岸边的一双鞋,一条小汗褂儿,也有什么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河边人。把孩子死了叫做丢了。孩子丢了,男人大多不哭,哭的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坐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似的哭,儿啊,宰只鸡还能落一地的毛哩;儿啊,你连根毛也没落下啊!这是我听见的最拙劣也最悲戚的歌声,这歌声在空旷的河谷里引起阵阵回响。一条大河,也匆匆加快了流逝的速度。
我搞不懂这些孩子,我那些拖着鼻涕、两腮被河风吹得通红发亮的小伙伴们,他们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消失掉,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而是从我心里消失掉。许多童年时的小伙伴,我很快就记不起来了,更分不清楚谁先走,谁又走得迟一点儿。
有时候也不是没人看见,你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的,你看见那个小生命在旋涡里急剧盘旋,缓慢下沉,水面上最后只剩下了几丝头发,像胎儿在羊水中漂动的头发,突然,那脑袋又使劲地抬了一下,像要看一看天上的太阳,这时我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再去看那小生命时,已不见了踪影。
三岁时我也掉进了这条河。这也是父亲把我过继给大伯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个算命的瞎子告诉他,我命硬,他命也硬,我们父子注定命中相克。若想让我活下来,或让他不那么快死掉,就必须给我换一个父母。他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我把送进了这磨坊边的小土院里。并不是每一个小生命都像我那么幸运,能够被人救起来。这条大河太诡异,太让人不可捉摸。如果遇上了流沙、白水和水底下的暗流,即使最会游水的大人也不敢下水救人,下去就是送死,救不了一条命反而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这个时候,站在河边的大人全都缄默无声,直到那小生命不见了,然后,都静静地坐了下来,燃起一根烟。
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小孩死时的那种庄严和肃穆,使我很早就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灾难性意义。死亡永远都是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但死后的归宿却在遥远的地方。在河里漂浮的一具具小小的躯壳,也是最终被人们捞起来又埋葬的东西,但那些小小的灵魂,最终又会漂到哪里去呢?
尽管每年都要淹死那么多孩子,但这并不能把那些还没走的孩子挡在水外面。水是河边人命里的东西,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你把他放在满盆的水里,他能自己浮起来。他浮在水里,能浮到三个月大,浮到半岁,再往大里长,就不行了,会秤砣一样沉。生命越有重量,也越脆弱。但我那次掉进大河里,三岁多了,却没沉下去。我无法预测,如果不是那个守林子的老汉一竹筢把我搂上来,最终会不会沉入河底。那像地狱般无限深邃的河底,令我害怕,连想一想也阴森森的,但令我恐惧的是深渊,我不怕水。七八岁时,我已经很会玩水了,用力吸足一口气,往水里一钻,人就能浮起来。
可大娘不懂这个道理。一次我经不住几个小屁股的诱惑偷着下了水,没看见大娘在那里,可大娘突然凄厉地喊叫着奔了过来,天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咕咚一声。她跳进了水里。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了上来。她揍我,像个疯女人似的,往死里揍我。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逃回了原来的家,我突然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母亲不在,我爹把我堵在了门口。一看我落花流水的样子,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哼了一声,欠揍,揍死活该!在他的背后,我看见了几个弟妹,我和他们互相望望,又各自缩回了头。我们都害怕这个像土匪一样的爹。这时候我只想母亲早点回来,可父亲已开始轰我,像驱赶一头走错了门的牲口,一条野狗,滚,回你自己家里去!
那两扇大门在我眼前哐当一声关上了,我感到了这个世界对我极为冷酷的拒绝。那是我最绝望的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到软弱无力。那磨坊边的小土院,我是不想回去了,一想到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我就浑身打战。我坐在河边,藏在没顶的水草里,这时的我真想变成一只野猪,一只狗獾,哪怕有个藏身的洞穴也好啊。太阳落下了,天陡然间就黑了,河流已消融于黑暗之中,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不知是航标灯,还是抛锚在河心的航船。女人们已开始喊叫尚未归家的汉子和孩子,一嗓子一嗓子地传来。
我在这呼唤声中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春——仔——呃——!
是大娘。这声音从我脑后的大坝上晃过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她已经从坝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大娘的脚步越来越快,大娘的呼唤声渐渐拖着悠长的哭腔了。我咬着牙死不吭声,心里蹿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让你找吧,喊吧,死婆子,急死你,看你还敢不敢下死手打我。河坝上的人越聚越多了,许多人拎来了马灯,点燃了火把。哭声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女人,我娘也开始哭了。在嘈杂的哭声和吵闹声中,听见我爹在喊,快,找张大网来,把船撑过来,快,快啊!
人群又是一阵忙碌,哭声小了下去。我知道,找渔网来是为了大河里捞尸,他们就要开始捞我的尸体了。我在水草里藏得更深了,坏坏地笑着,那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让我忘掉了先前所有的痛苦,也忘了这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很快,就有人把船撑来了,渔网也拖来了。
春仔,春仔唉,你在哪里啊?这是我娘在喊。我爹喘一口粗气,吼道,娘卖的,喊魂哪?水里咕咚一响,一块石头落在水草后面的河水里,不知是谁扔的,大概是试探这河有多深。我坐着没动,用脏兮兮的两只手抱着膝盖。听见我爹走过来了,下了河坝,两只手搂着一大抱渔网,水草被他撞得哗哗直响,一些水蛇、四脚蛇惊得在草丛中四处乱窜。我惊叫了一声,一条四脚蛇蹿到我身上来了。我这不大声的惊叫让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第一个听见的肯定是我爹,他先是紧张地看了看河,好像我是在水底下讲话。他伏下身去,像是闻了闻水的味道,突然一转身,极准确地向我走来,伸手抓住我的后脖颈,把我像只兔子似的拎了起来,举过头顶,恶狠狠地骂一声,去你娘的!
我手舞足蹈地在半空中飞了一阵,哗一下,像颗石子似的钻进了大河里。我爹呼啦一下抡圆了巨大的渔网,又把我像死狗似的拖到了岸上。上上下下的人一阵哄笑,我娘,我大娘也在笑,听起来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这是我在谷花洲落下的一个笑柄,在我老大不小之后,人们茶余饭后还津津乐道地讲起这事,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便油然而生。但可能有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我受的皮肉之苦。开始大娘怎么也不肯要我了,我爹也不要我,我娘怕我爹,也不敢把我领回去。叶四海见谁都不要我了,幸灾乐祸地说,这个贼崽啊,可不简单哩,长大了要不成条龙,要不就是条蛇。我大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拽进了磨坊边上的那个小土院里。但她没有放过我,她把我两只脚脖子用麻绳捆上,找出一根牛鞭,从我脖子往下一寸寸地抽,抽得血快流出来了,又并没流出来。
我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哭。她扔了鞭子,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就是要你记住这顿打,让别人看看,春仔,你是条龙,不是一条蛇! 这顿打我记住了,鞭痕抽得我浑身都是,伤口划得很深,这是深得让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的伤害。一个乡下女人就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拉开了我同水的危险距离。后来我再也不敢走进那条大河,一看见那条大河我浑身就条件反射般地痛起来。那晚,大娘看见我被打成了这样子,似乎又有点后悔了,她跪下一条腿,用盐水给我清洗伤口。直到洪汛退走后,这些伤口还没有愈合。伤口愈合的时候奇痒无比,大娘又把我的手捆住了,不让我挠,得让痂自己落下来,这样才不会留下疤痕。
我那一身的伤,后来果然没有落下一个疤痕,就像根本没挨过那顿痛打似的。
六
大约是在我挨打后的半个月,一个月夜,奇迹出现了,这也是我大娘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
她从地里回来,叫我给她做伴,去大河里担水。水退走之后,河床又露了出来,还未被太阳晒干,像一片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