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866
机短信,不会聊QQ,他只用最古老的方法向她倾吐自己的一往情深:他每天给她寄信。当然,信里面都夹了情诗。
也许那说吴侬软语的女孩觉得这样很刺激新鲜,很与众不同,所以愿意与他交往,用这种不合潮流的方式。他们有时就在人民广场见面。那地方对他们来说有一种磁场。他请她吃麦当劳,喝可乐,打出租车送她回学校。车窗两旁流动了灯光的海洋。
他又向我借钱。就像以往一样,他借钱的口气大得很,坦然得很。我拐弯抹角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上海,继续“在路上”。他说他不晓得,以目前的情况看,他可能还得待一阵子。我对他有些不耐烦了。他干扰了我的私生活。我和邮购公司的小李略略有了些进展。有个周末我试探地问她想不想去我那儿看碟。她居然显出了犹豫,而不是一口回绝。但这个家伙住在我那儿我是不可能把小李带回去的。何况,我习惯了一个人住。
最可恼的是有一回,我发现我床头的一口精致的进口小闹钟不见了。那是我某次参加一家外企的新产品发布会,对方赠送的礼品。另外还有一对小磁盘,也是精美的礼品,也不见了。他承认,这两样东西他拿去送给吴侬软语了。他说女孩子就喜欢这些别致的小玩意儿。
我生气地骂他。我说哑马你他*的太不尊重人了。你至少得征求我的同意,跟我打声招呼吧。你不要把主客的身份搞颠倒了!
我骂他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尴尬,脸上挂着坏坏的笑。他说别生气嘛老兄,我们不是好兄弟吗?好兄弟之间互相拿点东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以后跟你打招呼就是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接着就跟我打招呼了。他说我有两个手机,能不能借一个给他用用,他走的时候会还我的。“放心,只给她打电话,不会打到贵州老家去的。我跟家里没有联系。”
他就这样拿走了我的一部闲置手机。我当然还得给他办张卡,预存两百块钱话费。不然的话他只能跟上帝通话。
我越来越烦他,巴不得将他扫地出门。他有太多的恶习。某些恶习我从前也有,但我现在早已改掉。我是他*的正常人了。他永远还在不正常的状态之中,并且不自知,还以为别人都不正常。
我想起我的一位台湾客户跟我说的一个笑话。他说他老爸有一回从台北开车去高雄。他在家里,开着收音机,忽然听到交通险情报道,说在快到高雄的高速公路某段有一台小车正在逆行,请接近这段路的司机朋友千万当心。他一想不好,他老爸此刻应当就在这段路上。就立即打他老爸的行动电话。他老爸在电话那头很气愤地说:儿子啊,哪里只一台小车逆行啊,是所有的车子全都逆行呢!
哑马就是这样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不正常的,只有他正常。全世界的人都在逆行。
但我看见他趴在茶几上写诗的时候我又心软。他写诗的时候的神情极其动人。光线从侧面投向他的脸,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显得庄严又圣洁。在这样的时刻他是神,是诗的圣雄,头戴荆冠,身背十字架,从稿纸上出发向天边远行。他写诗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惜。他也步入了中年,不管他其他的方面有多少改变,他写诗的那种姿态永远都是恒在的,就像雕塑一样。
这样的时候,他若向我开口借钱,借东西,借什么我大概都会答应。我说的是这样的时候,而不是其他的时候。
这样的时候我会被触动,一种久远的情感会从干涸的记忆中渐渐浮现出来,暖暖的、软软的、黏黏的、稠稠的。我知道这一刻我又回到了从前,就像我们突然读到李白的诗,会回到开元年间。
我对此惊喜,但又惶惑。最后,我劝诫自己,少来这一套。过去的,就永远让它过去。
我还是要给他挪个地方。在我们公司附近有个社区里我们租了几套房子给员工住。我叫公司里的人架了张临时床,挤进一套三居室里。那里头住了六位员工。我找了些理由,把他哄过去了。我告诉他,他可以在我们公司楼下的餐厅里用餐。
可是住了三天,那些员工就跟我提意见了。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他们中有人跟他吵了架。因为他乱用他们的洗漱用具,而且把客厅弄得乱七八糟。他还把别人的一双新皮鞋穿了出门。他生活毫无规律,半夜开灯看书,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搞得大家睡不安稳。
他也来找我,苦着一张瘦脸。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双手摊开,说,他们排斥他,凶他,他不能跟这些人住在一起。而且他早已不习惯群居生活。他要求还是住回到我那里去。
“不行啊,哑马。”我说,“诗人应当生活在人民之中。你跟他们把关系搞好吧。”
“我想还是和你住在一起。只有你能够理解我。”他说。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我觉得够忍耐他的了,换谁都不会这么宽容。
“那你还要借点钱给我。”他又提出新的要求,“三百块钱。”
“这个行,这个我答应你。”我连忙答道。
两天之后的早上,我穿好衣服提上电脑包把门打开,却意外地发现哑马靠在我的门口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我把他摇醒。我说:“嘿,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昨晚上他跟房子里的一个人吵架,其他的人把他赶出来了。他在外头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来到了我的屋门口。我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他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他们是这个城市里的猪。
“好啦好啦,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先回去睡吧。就说是我叫你回去的。这帮家伙,太操蛋了!”我说。
“我不回去了,我还是住在你这里。你不会那样对我。你曾经是个写诗的。”
“算啦,不要提我是写过诗的。你还是回到他们中间去。我这里不太方便。”我说着把门带上,朝小区外边走。
“那个说吴侬软语的女孩子,”他忽然叫道,“和我分手了!”
我没有回头,说:“分了就分了吧。再找。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在后面叫起来:“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聊聊!所有的人都抛弃我了!我想和你聊聊!”
“我没时间。我要上班。”我仍然头也没回。
在小区大门口,我拦住了一辆的士。
他追过来,拍着车窗:“你下来,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行不行?”
我把车窗摇下,说:“我真的没时间。公司里有个早会。回去休息吧。我晚上再找你。”
司机开动了车。我听到后车盖嘭嘭地响。司机刹住车,从窗子里探出头,朝后头吼道:“捶什么捶啊,捶坏了后盖叫你好看!”
我回过头去,看到哑马站在车屁股后,透过后窗瞪着我。我生气地对他大声说:“哑马,你太不像话了。你要干吗?”
“我要你下车。我们聊聊。我难过。所有的人都把我抛弃了。”
“我跟你说了我有事。我晚上会来找你。”我说完了就叫司机快走。
车朝前开动起来,后盖又嘭嘭的一阵乱响。
司机和我都跳下车去。哑马转身跑开,退到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司机追上去,他又跑。司机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总之隔着十几米远,用一种令人气愤的表情望望司机又望望我。
我摇摇头说哑马你太操蛋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么烂的一个人!
我和司机回到车里,又开动起来。司机骂骂咧咧,说他*的这人神经病啊这人!这时,只听得后盖上嘭的一响。不是用手捶的声音,是什么东西砸过来的声音,响得很重。司机当即刹住车,跳了下去。我也下去。我在地上看到了半截砖头。司机拾起砖头就上去。哑马掉头又跑。跑了百八十米远,站住了。司机一顿臭骂,然后转身而回,手里仍抓了那块砖头。他往回走,哑马也往回走,离我们反正十几米远。司机不追了,我一时来了怒气,反而上去追他。见我追过来,他返身又跑,边跑边回过头来笑。那种笑像五岁孩子的顽皮的笑。但是我不觉得可爱,只觉得可气。我奋力追了百来米,就像他当年在他的山区中学里拿竹竿追那些捣蛋的学生。但他比我跑得陕。他跑的时候裤口袋里掉下来一个东西。我追上去一看是一个笔记本。我拾起来。他不知道掉了东西,站住了,又是那样的笑。
他脑袋后头,上海的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升起了一轮白白的太阳。
到了公司里,我还在生气。同时我也把那几个员工叫过来训了一顿。我说打狗都得看主人,你们是不是不想给我面子,嗯?!
这天确实有个董事会。我们决定了几项大事。之后,到外边吃了顿饭。我喝了不少红酒。回到办公室后我把门关上,打算躺在沙发上小睡一会。但红酒的劲来了,怎么也睡不着。我看到桌上有个东西,是我拾起来的哑马的笔记本。我拿过来,顺手翻了翻。那上头写满了诗,修改的墨团到处都是,字迹龙飞凤舞。
随便翻开一页,有两首短诗跳入了我的眼帘。
一首叫《遗忘》:
我将被黑暗带走
就像深沉的夜带走它的流星
由此我不会被人提起
我的脸在时间中模糊,犹如岁月
那些将我遗忘的人
会记住我写下的诗行:
我行走之时,通体发光
但我只是照亮了自己
一首叫《行走》:
在我左手,是高楼
在我右手,是人流
在我前方,是欲望
在我后方,是追赶欲望的狗
在我头上,是的,只有在那
无边的上面
我暂时还没有望见什么东西
让我涌出一行行忧愁
我继续翻下去,其中一首,可能是写他和吴侬软语的,有这么一段:
……
你让我产生幻觉
以为莲花在内心的早晨绽放
以为我可以暂时歇下来
喘着粗气,和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交谈
随便聊些什么,家常、或者
你画夹里的鸽子和肖像
你让我悲伤
是因为你让我大梦醒来
我被打回到地上
红尘滚滚泥浆沾满脚丫
泪水打湿衣裳
无数的人影包围了孤单
还有《陌生》:
我对陌生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对你来说,对他来说
也是陌生
陌生是一种黑的颜色
就是说,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条又长又短的路上
我每天都是盲人
还有一首写到了上海:
……
我走在这个城市
这条街叫淮海路
这有老式钟楼的地方叫外滩
这些浮着焦灼表情的面孔叫人民
所以这广场叫人民广场
人民在这里溜达疲倦的双腿
喝汽水,羡慕鸽子和名贵的狗
和从路那边一闪而过的奔驰320
但那不是生活的本质
除了我,透过他们
张望内心的镜子
而他们的眼睛里只有霓虹灯
怎么也看不见,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比这广场还大得多的孤独
……
我有多少年没读过诗了?我对诗歌已经陌生,并且毫无感觉。但是读了哑马的这些诗,我忽然有了异样的心情。我觉得这一瞬间,我的身体里的某处地方,被一只手软软地摸了一把。空气凝结了。到处都显得模糊。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 字 李 纯 博
天下洋马
何大草
第一章 革命
一
木匠马栓推着独轮车,载一只大立柜往武昌城而去的时候,天还没亮,乡野黑黢黢的,四乡八镇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马栓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不管阴晴、寒暑,照倪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这是公元1911年,岁在辛亥,即大清宣统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昨晚马栓亲着五岁儿子小栓说:“卖了立柜爹就有了钱了。想爹给你买个啥?”小栓拍手说:“洋马儿。”马村有个马善人,水田就有上千亩,小儿是留日归来的假洋鬼子,经常跨了东洋马,提了文明棍,带几个背汉阳造的狗腿子,在长江大堤上溜达,这在乡民们眼里,真是十分威风的。小栓不懂事,跟着洋马屁股跑,洋马扬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扫就把小栓扫到烂泥塘里去。看见儿子哭,马栓咬得牙齿响,发誓要让他出这口气。洋马?那就洋马吧。过了寅时,马栓老婆就摸索着点燃豆油灯,起床给马栓热了一碗菜稀饭,蒸了两个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