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
浮游云中 更新:2023-02-27 21:56 字数:4716
是作风错误,教育教育就可以了。一定要让他们回到岗位上来。县里师资缺口很大,大学生都不愿意到艰苦的山区来教书,我们也没办法补充教师到你们学校去,你们要好好做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回来吧。
“校长和教导主任亲自出马,找到了我家里。他们这才知道我已远走天涯。但他们拼命做小朱老师的工作,鼓动她回去,答应不给她任何处分,她只要向全校老师作一个口头检讨就没事了。
“这事让小朱老师有些为难。一方面她出走是因为害怕学校开除她,那年头这类事情处分是很重的;现在校方作出了绝不处分的承诺,她害怕的缘由不存在了,她可以回校去了。失去工作毕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吃国家粮多好。另一方面她又产生了新的害怕。如果她回学校去了,那彭家不认她这个媳妇怎么办?要工作和要归宿,她宁可选择后者。她相信,女人一生的目标,就是嫁男人和生孩子。她用自己独特的行为正接近这个目标。她确实有些为难。
“我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劝她回学校去。他说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他认了,她本人作为媳妇他也认了。她和未来的孩子都是我们彭家的人。这点请她放心。我父亲说如果你有顾虑,你可以对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你和我家小四已经成了亲。要是有人问起小四,你就说他到外地工作去了。你放心,去教书吧,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
“我住在吕盛那里的时候给我父亲去了第二封信。他立即让我哥哥代笔给我回了一封急信。他劝我回来。他说其实小朱老师如果做媳妇定是个好媳妇。他希望我早日成家,希望他早日抱到名正言顺的孙子。他说学校里也欢迎我回去教书,什么处分都不会有。这样大家都高兴,对哪个都好。他特别说了小朱老师很多好话。他说他后悔让我离家出走。他还说他已答应了小朱老师,让她做媳妇,成为我们彭家的人。
“我收到这封回信,给吕盛看了。吕盛问我怎么想的。我说我坚决不回去。我走出了故乡,就不会回去了。故乡只是我在精神上回望的地方。但我必须走出它。不然我就会毁于它。吕盛说,那个小朱老师你父亲接受她做媳妇了,你怎么办?我说,他要那样做,我也没办法。但我是自由的,我不会受这个事情的束缚。她可以成为我的老婆,事实上的老婆,但是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生活。我要和未来中发生的一切生活。她却不是未来。她就是我们故乡那种古老的、一直延续的并且很难从根本上改变的生活。她是起点,但迅速成为终点。这是我必须逃避的。
“我们讨论了很久。吕盛坚决支持我。他说你要是回去,我们就不是同志了。他说他*的我们都是一群流浪的人,精神上、情感上、肉体上,全都是流浪的。我们在痛苦中获得快乐。而这一切是我们诗歌的源泉。‘诗人没有故乡,’他说,‘诗人没有私人的生活,只有诗人的生活。’他还说,‘我们在低处行走,在高处眺望。’我觉得他说得对我胃口。所以我们成了极好的兄弟。
“不回去,决不回去。我给我父亲写了封简短的回信。我告诉他我的决心。我说让您老人家失望了我很难过。小朱老师给您添麻烦,我也很难过。我将来出息了,会报答您的。我在信的末尾说,我可能以后很少写信回家,但是请您老人家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的。
“我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诗人之路。我尽量忘记我的故乡,这口精神的皮箱我不想提着它走。有时候,它是沉重的。
“还有小朱老师,我也要忘了她。后来,她生下了我的儿子。我一直没见过他,可是我却忘记不了我那未见过面的儿子。他肯定长得像我,他在我的内心里成长。”
他说起他那未见过面的儿子时有点动容。啤酒瓶在他手中轻轻晃动。落地玻璃窗外的灯火依旧,但人生变幻了其他的意味。他别过脸,望着窗外某处不可知的地方,稍稍沉默了片刻。
“……在吕盛家住下的将近半年的时光令我难忘。我差不多每天都写诗。我们上午睡懒觉。快到中午时起来。他去画廊,而我待在他的四合院里写诗。我耳边是北京的古老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能感觉到那些鸡零狗碎的声音里的时间。光线很暗,只有桌子上投下一块不算亮的亮光。这就是我铺开本子的地方。冬天来的时候我没钱买衣。我就把自己裹在吕盛的一件军大衣里。我有时候也坐在被筒里写诗或者看书。时光像虫子一样地慢慢爬着。我又写完了一个笔记本。有些诗我认为是杰作。我兴奋地跑到画廊里去,对着吕盛就朗诵起来。他停下手中的活,侧着脸,不看我,听我读诗。那些路过画廊的人站在门外瞧着,他们觉得他们看到了两个精神病人。我坐下来喝水,听吕盛的评价。我鼻子里满是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吕盛的批评总是很到位。他的感觉十分犀利。他往往一言中的。但他经常夸赞我。他觉得我这一时期写的诗真像他说的那样:在低处行走,在高处眺望。只是他有时候说,唉,天才,你潦倒得还不够彻底啊!
“他带我去美院参加火柴晚会。我们各自带一位女孩回来。我容易多情,见一个喜欢一个,把她搂在怀里问这问那,就像要跟她热恋一样。莫说吕盛笑话我,连那些大二大三的女孩都笑我。她们觉得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们说,你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她们的肉体真香,那青春盛开的气味,我爱闻。我深深地呼吸,眷恋不已。她们有时候睡一晚,第二天清早悄悄走了。有时候做完爱就走人。她们很高兴,甚至比我们都高兴。她们不觉得这样会失去点什么。当她们走了之后,有一回吕盛深沉地说:我喜欢泡不那么随便的少妇。她们的心理复杂得多,微妙得多,也有味得多。
“吕盛死于他的少妇理论。我亲眼见到了他的死。”
他把瓶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光,又再拿过来一瓶喝。他的眼睛里有两粒亮光闪动着,但不是眼泪,是窗外的灯火。远处的汽车拖着光的流线织来织去,织出来梦幻般的都市的夜。
他什么都不看,又接着说下去:
“……我住在吕盛家里的时候充分体会了自由、友谊、青春、灵感进发和纵意人生的快乐。这时间差不多有半年。多么可惜,吕盛在这样的时刻离开了我,离开了他热爱的人世。他的天才结束得太突然了!
“有几天的时间我一直关在他的四合院里写长诗。那是我唯一的一首叙事诗。我一般不喜欢用诗歌来叙事。但是灵感来了,突然之间想用诗歌来讲述一个人的流浪的青春。我想象这个过程充满事件,充满心灵的爆炸。我在那间光线幽暗的房子里奋笔疾书。那首长诗好像永无尽头。我只在他的厨房里下面应付肚子,还有就是喝他单车后面驮来的啤酒。
“我几天没去他的画廊。因为一首诗在没完成之前我不会朗诵给别人听。恰恰就是这几天,吕盛泡上了一个少妇。我没有见过她。但是晚上,吕盛跟我谈起了她。我和吕盛已是没有秘密的兄弟。他谈起她来眉飞色舞。她经过画廊,进来逗留,观看墙上的油画。‘她的额头真漂亮。’吕盛说,‘我从没看过那么漂亮的额头。光洁、骄傲,而且灵气闪烁,充满了少妇独特的韵味。’吕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黏上去了。很快黏紧了。但他们并没有很快发生肉体关系。吕盛是很有经验的,他不着急,并且享受着这个过程的缓慢。那少妇是一位舞蹈演员,结婚三年了,还没有生孩子。她的丈夫是她的中学同学,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进了一家国有企业。他在老山打过仗。据说他回北京以后情绪一直低落压抑。问他为什么却从不回答。吕盛给少妇画肖像,为她写诗。少妇很喜欢倾听吕盛聊绘画和诗歌。吕盛说,你不知道她有多么聪明。她的接受系统真好。她听你谈话的时候目光闪烁着领悟的光芒。跟她在一起真是愉快至极。
“他们就是交谈,在吕盛的画廊里。吕盛没有把她朝家里带。
“但是很快,他的那些诗就落到了她丈夫的手中。那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把她打得青红紫绿,逼问她和野男人睡过觉没有。她当然不承认。没有的事怎么承认?她只是和他谈得来,是一个画画和写诗的异性朋友。是的,他是给她写了诗,但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故事。他们连握手都没有发生。她丈夫不信,粗暴而固执,逼她带路,带到吕盛的画廊里来。她没有办法,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也证明吕盛的清白,她把她丈夫带到了画廊里。那男人一见吕盛就失去了理智,冲上去就把吕盛踹倒在地。他用皮鞋踩吕盛的脸,踢他的下身。他当过兵,身手敏捷,下手狠毒。吕盛是那种不怕事的人,而且他也是在胡同里打架长大的,在这一带都有名。一开始他没还手,是希望能向这个愤怒的丈夫说清楚,他的老婆是无辜的。但那个丈夫根本停不下手来。据那些围观的人后来说,吕盛在地上大吼一声,跃起来,拾起锤子就砸那个该死的丈夫。那丈夫在特种兵待过,学了一套擒拿术,一闪身就把锤子夺了下来。他说他*的你竟敢对老子下毒手。他的手狠狠一挥,钉画框的锤子就砸到了吕盛的天灵盖上。吕盛当场倒地,从此没再能够起来。人们把吕盛送到医院,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放大的瞳孔,说,人都死了,送来还有什么用?
“我在医院的停尸房见了吕盛最后一面。他的脸是肿的,敷满干了的变黑了的血迹。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那个男人被抓起来,后来判了死缓。吕盛太可惜了。
“他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喝啤酒,聊了大半夜。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生活中的阳光全都来自梦想。他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大画家,而不画画的时候就当一个小诗人。自足,也自恋,但发誓做一个不缺乏同情心的人。他希望他身边永远不缺女人,永远都有值得他去爱和怜惜的异性。他希望他的画被美术馆收藏,他的诗被印成异形开本的诗集,他自己来插图,印得美轮美奂。他喜欢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哪怕他成了大名人也一如既往混迹街头,随意喝酒、说胡话、唱歌。哦,我忘了说,吕盛的歌唱得非常好。他喜欢唱约翰·列侬的《昨天》和一些老电影歌曲。他是一直向前走的人,却有着向后回望的怀旧愁肠。
“那天晚上我们聊得真多。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晚。但我们谁也不晓得。黑色的命运总是这样,它来到你跟前时是那么突然,一点预示都没有。”
哑马,这位沉浸在怀念亡友的感伤情绪中的诗人,他的下眼眶里涌出了晶莹的亮点。
“……失去朋友是伤心的,甚至令人绝望。像吕盛这样的朋友,你一生中能遇见几个?
“我只得离开。离开那个四合院,也离开北京。有段时间我到了东北,后来又南下到了广东。—个诗人是非常不适合在广东生活的。在那里,根本没有他呼吸的空气。他会备感压抑和痛苦。在广东,他不但不是诗人,他甚至不是人。他就是一条流浪的身上长满疥疮的狗。我挨过揍,被人当成乞丐或小偷。我也试图打打短工。但那对我是何等的残忍。我原来认识的几位写诗的朋友后来都经商了。他们忘了诗歌,也忘了写诗的兄弟。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有位当年的诗坛兄弟我找去时他送了我一千块钱,还给我买了一身衣服。他请我喝酒,说老弟啊,这个社会没有尊严,因为这个社会的诗人没有尊严。我听了有种内心里挨了一刀的感受。我记得我哭了。因为我听到了已经陌生的词:尊严。
“那些日子我根本没有写诗。我失去了灵感和冲动。我的诗感麻木了。那些日子我几乎都没有摸过笔。我晓得这是要命的堕落。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被抛弃了,我们被抛弃了——被这个时代,被这个社会突然涌动起来的拜金的狂潮。
“但我内心里明白,实际上,我仍在写诗,不过不是写在笔记本上,是写在一些人喜悦一些人痛苦的大地上,用我的流浪的生涯和足印来写,用生命写。我晓得,那是一首伟大的悲情的长诗。
“有时候,我会想起吕盛,想起他我心中就没有那么孤独了。他的精神还在那里陪着我,还有他画廊的气味和他四合院里的依稀的光线。
“我到处走,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逗留。值得欣慰的是这大地上总还有像我一样爱诗的人。我总能幸运地遇上他们。在南京、在成都、在合肥、在昆明甚至在遥远的哈尔滨,我都能遇上他们。他们就是这个国家的尊严,但只在暗处闪光。他们在生活的流变中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