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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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9 字数:4803
一个过得去的胃、一个当本堂神甫的兄弟、一头全白的头发、一张掉光了牙的嘴和一颗掉光了牙的心、一身的抖颤、一口庇卡底的乡音、童子的笑声、易惊的神经、老绵羊的神情。除此以外,在活着的人中,他只有一个常来往的知心朋友,圣雅克门的一个开书店的老头,叫鲁瓦约尔。他的梦想是把靛青移植到法国来。
①圣热尔曼梨,一种多汁的大蜜梨。
他的女仆,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物。那可怜慈祥的妇人是个老处女。苏丹,她的猫,一只能在西斯廷教堂咪嗷咪嗷歌唱阿列格利所作《上帝怜我》诗篇的老雄猫,已经充满了她的心,也满足了她身上那点热情。在梦中她也从没有接触到男人,她从来没有超越过她这只猫。她,和它一样,嘴上也生胡须。她的光轮出自始终白洁的睡帽。星期天,望过弥撒后,她的时间便用来清点她箱子里的换洗衣裳,并把她买来而从不找人裁缝的裙袍料子一一摊在床上。她能阅读。马白夫替她取了个名字,叫“普卢塔克妈妈”。
马白夫先生喜欢马吕斯,是因为马吕斯年少温存,能使他在衰年感到温暖而又不使他那怯弱的心情受惊扰。老年人遇到和善的青年犹如见了日暖风和的佳日。每当马吕斯带着满脑子的军事光荣、火药、进攻、反攻以及所有那些有他父亲在场挥刀大砍同时也受人砍的惊心动魄的战斗情景去看马白夫先生时,马白夫先生便从品评花卉的角度和他谈论这位英雄。
一八三○年前后,他那当本堂神甫的兄弟死了,死得很突然,如同黑夜降临,马白夫先生眼前的景物全暗下去了。一次公证人方面的背约行为使他损失了一万法郎,这是他兄弟名下和他自己名下的全部钱财。七月革命引起了图书业的危机。在困难时期,卖不出去的首先是《植物图说》这一类的书。《柯特雷茨附近的植物图说》立即无人过问了。几星期过去也不见一个顾主。有时马白夫先生听到门铃响而惊动起来。普卢塔克妈妈愁闷地说道:“是送水的。”后来,马白夫先生离开梅齐埃尔街,辞去理财神甫的职务,脱离了圣稣尔比斯,卖掉一部分……不是他的书,而是他的雕版图片——这是他最放得下的东西了——搬到巴纳斯山大街的一栋小房子里去住。他在那里只住了一个季度,为了两种原因,第一,那楼下一层和园子得花三百法郎,而他不敢让自己的房租超出二百法郎;第二,那地方隔壁便是法都射击场,他整天听到手枪射击声,这使他受不了。
他带走了他的《植物图说》、他的铜版、他的植物标本、他的书包和书籍,去住在妇女救济院附近,奥斯特里茨村的一种茅屋里,每年租金五十埃居,有三间屋子和一个围着篱笆的园子,还有一口井。他趁这次搬家的机会,把家具几乎全卖了。他迁入新居那天,心情非常愉快,亲自钉了许多钉子,挂那些图片和标本,余下的时间,便在园里锄地,到了晚上,看见普卢塔克妈妈神情郁闷,心事重重,便拍着她的肩头,对她微笑说:
“不要紧!我们还有靛青呢!”
只有两个客人,圣雅克门的那个书商和马吕斯得到许可,可以到奥斯特里茨的茅屋里来看他,奥斯特里茨这名字对他来说,毕竟是喧嚣刺耳的。
可是正如我们刚才所指出的,凡是钻在一种学问或是一种癖好里,或者这是常有的事,两种同时都钻的头脑,才能很慢被生活中的事物所渗透。他们觉得自己的前程还很远大。从这种专一的精神状态中产生出来的是一种被动性,这被动性,如果出自理智,便象哲学。这些人偏朝一边,往下走,往下溜,甚至往下倒,而他们自己并不怎么警觉。这种状况到后来确也会有醒觉的一天,但这一天不会早日来到。在目前,这些人仿佛是处在自身幸福与自身苦难的赌博中而无动于衷。自己成了赌注,却漠不关心地听凭别人摆布。
马白夫先生便是这样,他在处境日益黯淡、希望一一消失的情况下心境却仍然宁静如初,这虽然带点稚气,但很固执。他精神的习性有如钟摆的来回摆动。一旦被幻想上紧发条,他就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即使幻想已经破灭。挂钟不会正在钥匙丢失的那会儿突然停摆的。
马白夫先生有些天真的乐趣。这不需要多大的代价,并且往往是无意中得来的,一点偶然机会便能提供这种乐趣。一天,普卢塔克妈妈坐在屋角里读一本小说。她老喜欢大声读,觉得这样容易领会些。大声读,便是不断对自己肯定我确实是在从事阅读。有些人读得声音极高,仿佛是在对他们所读的东西发誓赌咒。
普卢塔克妈妈正使出这种活力读着她捧在手里的那本小说。马白夫先生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读。
一路读来,普卢塔克妈妈读到了这样一句,那是关于一个龙骑兵军官和一个美人的故事:
“……美人弗特和龙……”
读到此地,她停下来擦她的眼镜。
“佛陀和龙,”马白夫先生低声说,“是呀,确有过这回事。从前有条龙,住在山洞里,口里吐出火焰来烧天。好几颗星星已被这怪物烧到着火了,它脚上长的是老虎爪子。佛陀进到它洞里,感化了它。您读的是本好书呢,普卢塔克妈妈。没有比这再好的传奇故事了。”
马白夫先生随即又沉浸在美妙的梦幻中了。
五 穷是苦的好邻居
马吕斯喜欢这个憨厚的老人,老人已看到自己慢慢为贫寒所困,逐渐惊惶起来了,却还没有感到愁苦。马吕斯常遇见古费拉克,也常去找马白夫先生,可是次数很少,每月至多一两次。
马吕斯的兴趣是独自一人到郊外的大路上、或马尔斯广场或卢森堡公园中人迹罕到的小路上去作长时间的散步。他有时花上半天时间去看蔬菜种植场的园地、生菜畦、粪草堆里的鸡群和拉水车轮子的马。过路的人都带着惊奇的眼光打量他,有些人还觉得他服装可疑,面目可憎。这只是个毫无意图站着做梦的穷少年罢了。
他正是在这样闲逛时发现那戈尔博老屋的,这地方偏僻,租价低廉,中了他的意,他便在那里住下来了。大家只知道他叫马吕斯先生。
有几个引退的将军或是他父亲的老同事认识了他,曾邀请他去看看他们。马吕斯没有拒绝。这是些谈他父亲的机会。因此他不时去巴若尔伯爵家、培拉韦斯纳将军家、弗里利翁将军家和残废军人院。那些人家有音乐,也跳舞。马吕斯在这样的晚上便穿上他的新衣。但是他一定要到天气冻得石头发裂时才去参加这些晚会或舞会,因为他没有钱雇车,而又要在走进人家大门时脚上的靴子能和镜子一般亮。
他有时说(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人是这样一种东西,在客厅里,全身都可以脏,鞋子却不能。那些地方的人为了要好好接待你,只要求你一件东西必须是无可指摘的,良心吗?
不,是靴子。”
任何热情,除非出自内心,全会在幻想中消失。马吕斯的政治狂热症已成过去。一八三○年的革命①在满足他安慰他的同时,也在这方面起了帮助作用。他还和从前一样,除了那种愤激心情,他对事物还抱着原来的见解,不过变得温和一些了。严格地说,他并没有什么见解,只有同情心。他偏爱什么呢?偏爱人类。在人类中,他选择了法兰西;在国家中,他选择了人民;在人民中,他选择了妇女。这便是他的怜悯心所倾注的地方。现在他重视理想胜于事实,重视诗人胜于英雄,他欣赏《约伯记》②这类书胜过马伦哥的事迹。并且,当他在遐想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沿着大路回来时,从树枝间窥见了无限广阔的天空,无名的微光、深远的空间、黑暗、神秘后,凡属人类的事物他都感到多么渺小。
①一八三○年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②《约伯记》,《圣经·旧约》中的一篇。
他觉得他已见到了,也许真正见到了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哲理,到后来,除了天以外的一切他全不大注意了,天,是真理唯一能从它的井底见到的东西。
这并不阻止他增多计划、办法、空中楼阁和长远规划。在这种梦境中,如果有人细察马吕斯的内心,他的眼睛将被这人心灵的纯洁所炫惑。的确,如果我们的肉眼能看见别人的心,我们便能根据一个人的梦想去判断他的为人,这比从他的思想去判断会更可靠些。思想有意愿,梦想却没有。梦想完全是自发的,它能反映并保持我们精神的原有面貌,即使是在宏伟和理想的想象跟前,只有我们对命运的光辉所发的未经思考和不切实际的向往才是出自我们灵魂深处的最直接和最真诚的思想。正是在这些向往中,而不是在那些经过综合、分析、组织的思想中,我们能找出每个人的真实性格。我们的幻想是我们最逼真的写照。每个人都随着自己的性格在梦想着未知的和不可能的事物。
在一八三一这年的夏秋之间,那个服侍马吕斯的老妇人告诉他说,他的邻居,一个叫容德雷特的穷苦人家,将要被撵走。马吕斯几乎整天在外面,不大知道他还有邻居。
“为什么要撵走他们?”他说。
“因为他们不付房租。他们已经欠了两个季度的租金了。”
“那是多少钱呢?”
“二十法郎。”老妇人说。
马吕斯有三十法郎的机动款在一只抽屉里。
“拿着吧,”他向那老妇人说,“这儿是二十五法郎。您就替这些穷人付了房租吧,另外五个法郎也给他们,可不要说是我给的。”
六 接 替 人
恰巧,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所属的团队调来巴黎驻防了。这事为吉诺曼姑奶奶提供了进行第二个计谋的机会。第一次,她曾想到让忒阿杜勒去监视马吕斯,现在,她暗中策划要让忒阿杜勒接替马吕斯。
不管怎么样,老人也很可能多少会感到家里需要一张年轻人的脸,正如曙光有时能给古迹以温暖的感觉。另找一个马吕斯确是个好主意。“就这样,”她想道,“简单得很,这好象是我在好些书里看见的那种勘误表;马吕斯应改为忒阿杜勒。”
侄孙和外孙,区别不大,丢了个律师,来个长矛兵。
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正在念着《每日新闻》这一类的东西,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用她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因为这里涉及到她心疼的人儿:
“我的父亲,今天早晨忒阿杜勒要来向您请安。”
“谁呀,忒阿杜勒?”
“您的侄孙。”
“啊!”老头说。
他随即又开始读报,不再去想那侄孙,一个什么不相干的忒阿杜勒,并且他心里已经上了火,这几乎是他每次读报必定会发生的事。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不用说,是保王派的刊物,那上面报导在明天,风雨无阻,又将发生一件在当时的巴黎天天发生的那种小事,说是中午十二点,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们将在先贤祠广场聚集,举行讨论会。内容涉及时事问题之一:国民自卫军的炮队问题以及军政部与民兵队因卢浮宫庭院里大炮的排列而发生的争执。学生们将在这上面进行“讨论”。不用更多的消息已够使吉诺曼先生气胀肚子了。
他想到了马吕斯,他正是个大学生,很可能,他会和大家一道,“中午十二点,在先贤祠广场,开会讨论”。
正当他想着这痛心的事时,忒阿杜勒中尉进来了,穿着绅士服装——这一着大有讲究——由吉诺曼姑娘引导着。这位长矛兵作过这样的考虑:这老祖宗也许不曾把全部财产变作终身年金。常常穿件老百姓的衣服是值得的。
吉诺曼姑娘对她父亲大声说:
“忒阿杜勒,您的侄孙。”
又低声对中尉说:
“顺着他说。”
接着便退出去了。
中尉对这么庄严的会见还不大习惯,怯头怯脑地嘟囔着:“您好,我的叔公。”同时无意中机械地行了个以军礼开头却以鞠躬结尾的综合礼。
“啊!是你,好,坐吧。”那老祖宗说。
说完这话,他把那长矛兵完全丢在脑后了。
忒阿杜勒坐下去,吉诺曼先生却站了起来。
吉诺曼先生来回走着,两手插在衣袋里,高声说着话,继又用他那十个激动的老指头把放在两个背心口袋里的两只表乱抓乱捏。
“这堆流鼻涕的小鬼!居然要在先贤祠广场集会!我的婊子的贞操!一群小猢狲,昨天还吃着娘奶!你去捏捏他们的鼻子吧,准有奶水流出来!而这些家伙明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