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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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4824
说到此地,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望着,望什么呢?什么也不望,什么也在望,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时严肃的神气望着,那种神气正是他们光明的天真面对我们日益衰败的道德的一种神秘的表示。仿佛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使,又知道我们是凡人。随后那个孩子笑起来了,母亲虽然抱住她,但她用小生命跃跃欲试的那种无可约束的毅力滑到地上去了,忽然她看见了秋千上面的那两个孩子,立刻停止不动,伸出舌头,表示羡慕。
德纳第妈妈把她两个女儿解下了,叫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人一道玩吧。”
在那种年纪,大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过后,那两个小德纳第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伴侣一道在地上掘洞了,其乐无穷。
这个新来的伴侣是很活泼有趣的,母亲的好心肠已在这个娃娃的快乐里表现出来了,她拿了一小块木片做铲子,用力掘了一个能容一只苍蝇的洞。掘墓穴工人的工作出自一个孩子的手,便有趣了。
两个妇人继续谈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珂赛特应当是欧福拉吉。那孩子本来叫欧福拉吉。但是她母亲把欧福拉吉改成了珂赛特,这是母亲和平民常有的一种娴雅的本能,比方说,约瑟华往往变成贝比达,佛朗索瓦斯往往变成西莱特。这种字的转借法,绝不是字源学家的学问所能解释的。我们认得一个人的祖母,她居然把泰奥多尔变成了格农。
“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那时,那三个女孩聚在一堆,神气显得极其快乐,但又显得非常焦急,因为那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条肥大的蚯蚓刚从地里钻出来,他们正看得出神。
她们的喜气洋洋的额头一个挨着一个,仿佛三个头同在一圈圆光里一样。
“这些孩子们,”德纳第妈妈大声说,“一下子就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妹妹呢!”
那句话大致就是这个母亲所等待的火星吧。她握住德纳第妈妈的手,眼睛盯着她,向她说:
“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一惊,那是一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拒绝的动作。
珂赛特的母亲紧接着说:
“您明白吗,我不能把我的孩子领到家乡去。工作不允许那样做。带着孩子不会有安身的地方。在那地方,他们本是那样古怪的。慈悲的上帝教我从您客店门前走过,当我看见您的孩子那样好看、那样干净、那样高兴时,我的心早被打动了。我说过:‘这才真是个好母亲呵。’哟,她们真会成三个亲姊妹。并且,我不久就要回来的。您肯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吗?”
“我得先想想。”德纳第妈妈说。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那客店的底里叫出来:
“非得七个法郎不成。并且要先付六个月。”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
“并且另外要十五法郎,做刚接过手时的一切费用。”男子的声音又说。
“总共五十七法郎。”德纳第妈妈说。
提到这些数目时,她又很随便地哼起来:
必须这样,一个战士说。
“我照付就是,”那母亲说,“我有八十法郎。剩下的钱,尽够我盘缠,如果走去的话。到了那里,我就赚得到钱,等我有点钱的时候,我就回头来找我的心肝。”
男子的声音又说:
“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的丈夫。”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并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您得把它交出来。”男子的声音又说。
“我当然要把它交出来!”母亲说,“我让我的女儿赤身露体,那才笑话呢!”
德纳第把主人的面孔摆出来了。
“很好。”他说。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那客店里住了一夜,交出了她的钱,留下了她的孩子,重新结上她那只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从此永远轻便的随身衣包,在第二天早晨走了,一心打算早早回来。人们对骨肉的离合总爱打如意算盘,但是往往落一场空。
德纳第夫妇的一个女邻居碰到了这位离去的母亲,她回来说:
“我刚才看见一个妇人在街上哭得好惨!”
珂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汉子对他婆娘说:
“这样我可以付我那张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先头我还缺五十法郎。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达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的拒绝付款状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你的两个孩子做了个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那婆娘说。
二 两副贼脸的初描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
那德纳第夫妇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现在简单地谈谈。将来再补充描绘他们的轮廓。
这些人属于那种爬上去了的粗鄙人和失败了的聪明人所组成的混杂阶级,这种混杂阶级处于所谓中等阶级和所谓下层阶级之间,下层阶级的某些弱点和中等阶级的绝大部分恶习它都兼而有之,既没有工人的那种大公无私的热情,也没有资产阶级的那种诚实的信条。
这些小人,一旦受到恶毒的煽动就很容易变成凶恶的力量。那妇人就具有做恶婆的本质,那男子也是个无赖的材料。他们俩都有那种向罪恶方面猛烈发展的极大可能性。世上有一种人就象虾似的不断退向黑暗,他们一生中只后退,不前进,并且利用经验,增加他们的丑恶,不停地日益败坏下去,心地也日益狠毒起来。这一对男女,便是那种东西。
尤其是那德纳第汉子,他可以使观察他的人感到局促不安。我们对某些人只须望一眼便起戒惧之心,我们觉得他们在两方面都是阴森森的,在人后,他们惶惶终日,在人前,他们声势凶狠。他们的心,从不告人。我们无从知道他们曾干过什么,也无从知道他们将干些什么。他们目光中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神情才会把他们揭露出来。我们只须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便可想见他们过去生活中一些见不得人的隐事和未来生活中一些阴谋鬼计。
这个德纳第,如果我们相信他自己说的话,是当过兵的;据他自己说,他当过中士;他大致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那次战役①,据说还表现得相当勇敢。将来我们就会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他酒店的招牌上描绘了他在作战中的一次亲身经历。那是他自己画的,因为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都干不好。
①指滑铁卢战役。
当时的古典主义旧小说,在《克雷荔》以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那些书都还高尚,但越往后越庸俗,从斯居德黎小姐降至布隆-麻拉姆夫人,从拉法耶特夫人降至巴德勒米-哈陀夫人,那一类小说都把巴黎那些看门女人的情火点燃了,甚至连累郊区。德纳弟妈妈恰有足够的聪明能读那一类书籍。她寝馈其中,把自己微弱的脑力沉浸在那里,因此,在她很年轻时,甚至在年龄稍大时,她在她丈夫身旁总显得心事重重似的。她丈夫是一个深沉的滑头,不务正业,略通文法,既粗鄙又精明,在言情小说方面他爱读比戈-勒白朗的作品,“在性的问题上”(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却是个正经的鲁男子,从不乱来。他妻子的年龄比他小十二到十五岁。后来,当浪漫的堕马髻渐成白发,佳人转为丑妇,德纳第太太便成为一个肥胖、恶劣、尝过一些下流小说滋味的妇人了。读坏书的人总免不了坏影响。结果,她的大女儿叫做爱潘妮。至于小女儿,那可怜的孩子,几乎叫做菊纳尔,幸而狄克莱-狄弥尼尔的一部小说,倒莫名其妙的救了她,她只叫做阿兹玛。
此外,我们还顺便提一下,我们现在谈到的那个怪时代,在替孩子们取小名方面固然混乱,但也不见得事事都浅薄可笑。在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浪漫因素以外,也还有一种社会影响。目前,平民的孩子叫做阿瑟、亚福莱或阿尔封斯,子爵(假使还有子爵的话)叫做托马、皮埃尔或雅克,那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高雅”的名字移到平民身上,村野的名字移到贵人身上,那样的交流只能说是平等思想激荡的后果。新思潮深入一切,无可阻挡,孩子命名的情形,便是一例。在这种混乱现象的后面存在一种伟大深刻的东西,那就是法兰西革命。
三 百灵鸟
一味狠毒,不能发达。那客店的光景并不好。
幸而有那女客的五十七个法郎,德纳第得免于官厅的追究,他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下一个月他仍旧缺钱,那妇人便把珂赛特的衣服饰物带到巴黎,向当店押了六十法郎。那笔款子用完以后,德纳第夫妇便立刻认为他们带那孩子是在救济别人,因此那孩子在他家里经常受到被救济者的待遇。她的衣服被典光以后,他们便叫她穿德纳第家小姑娘的旧裙和旧衫,就是说,破裙和破衫。他们把大家吃剩的东西给她吃,她吃得比狗好一些,比猫又差一些,并且猫和狗还经常是她的同餐者;珂赛特用一只木盆,和猫狗的木盆一样,和猫狗一同在桌子底下吃。
她的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住下来了,我们以后还会谈到的,她每月写信,应当说,她每月请人写信探问她孩子的消息。
德纳第夫妇千篇一律地回复说:“珂赛特安好异常。”
最初六个月满了以后,她母亲把第七个月的七个法郎寄去,并且月月都按期寄去,相当准时。一年还不到,德纳第汉子便说:“她给了我们多大的面子!她要我们拿她这七个法郎干什么?”于是他写信硬要十二法郎。他们向这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快乐平安,母亲曲意迁就,照寄了十二法郎。
某些人不能只爱一面而不恨其他一面。德纳第婆子酷爱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因而也厌恶那外来的孩子。一个慈母的爱会有它丑恶的一面,想来真使人失望。珂赛特在她家里尽管只占一点点地方,她仍觉得她夺了她家里人的享受,仿佛那孩子把她两个小女儿呼吸的空气也减少了一样。那妇人,和许多和她同一类型的妇人一样,每天都有一定数量的抚爱和一定数量的打骂要发泄。假使她没有珂赛特,她那两个女儿,尽管百般宠爱,一定也还是要受尽她的打骂的。但是那个外来的女孩做了她们的替身,代受了打骂。她自己的两个女儿却只消受她的爱抚。珂赛特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一阵冰雹似的殴打,凶横无理之极。一个柔和、幼弱、还一点也不了解人生和上帝是什么的孩子,却无时不受惩罚、辱骂、虐待、殴打,还得瞧着那两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儿享受她们孩提时期的幸福!
德纳第婆子既狠心,爱潘妮和阿兹玛便也狠心。孩子们,在那种小小年纪总是母亲的再版。版本的大小有所不同而已。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里的人说:
“德纳第一家子都是好人。他们并不宽裕,却还抚养人家丢在他们家里的一个穷孩子!”
大家都认为珂赛特已被她的母亲忘记了。
同时,那德纳第汉子不知从什么密报中探听到那孩子大致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于是他硬敲每月十五法郎,说那“畜生”长大了,“要东西吃”,并且以送还孩子来要挟。“她敢不听我的话!”他吼道,“我也不管她瞒人不瞒人,把孩子送还给她就是。非加我的钱不行。”那母亲照寄十五法郎。
年复一年,孩子长大了,她的苦难也增加了。
珂赛特在极小时,一向是代那两个孩子受罪的替身;当她的身体刚长大一点,就是说连五岁还没有到的时候,她又成了这家人的仆人。
五岁,也许有人说,那不见得确有其事吧。唉!确有其事。人类社会的痛苦的起始是不限年齿的。最近我们不是见过杜美拉的案子,一个孤儿,当了土匪,据官厅的文件说,他从五岁起,便独自一人在世上“作工餬口,从事盗窃”吗?
他们叫珂赛特办杂事,打扫房间、院子、街道,洗杯盘碗盏,甚至搬运重东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