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5041
  多罗米埃的话中断了。
  “喘口气吧,多罗米埃。”勃拉什维尔说。
  同时,勃拉什维尔开始唱一支悲伤的歌,李士多里和法梅依随声和着,那种歌是用从车间里信手拈来的歌词编的,音韵似乎很丰富,其实完全没有音韵;意义空虚,有如风声树影,是从烟斗的雾气中产生出来的,因此也就和雾气一同飘散消失。
  下面便是那群人答复多罗米埃的演说词的一节:
  几个荒唐老头子,
  拿些银子交给狗腿子,
  要教克雷蒙-东纳①先生,
  圣约翰节坐上教皇的位子,
  克雷蒙-东纳先生不能当教皇,
  原来他不是教士,
  狗腿子气冲冲,
  送还他们的银子。
  ①克雷蒙-东纳(ClemontCTonnerre),法国多菲内地区一大家族,其中最著名者一是红衣主教,一是伯爵。
  那种歌并不能平息多罗米埃的随机应变的口才。他干了杯,再斟上一杯,又说起话来。
  “打倒圣人!我说的话,你们全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不要清规戒律,不要束手束脚,不要谨小慎微。我要为欢乐浮一大白,让我们狂欢吧!让我们拿放荡和酒肉来补足我们的法律课。吃喝,消化。让查士丁尼①作雄的,让酒囊饭装作雌的。喜气弥漫穹苍呵!造物主!祝你长生!地球是一颗大金刚钻!我快乐。雀鸟真够劲,遍地都是盛会!黄莺儿是一个任人欣赏的艾勒维奥②。夏日,我向你致敬。呵,卢森堡,呵,夫人街和天文台路的竹枝词!呵,神魂颠倒的丘八!呵,那些看守孩子又拿孩子寻开心的漂亮女用人。如果我没有奥德翁③的长廊,我也许会喜欢美洲的草原吧。我的灵魂飞向森林中的处女地和广漠的平原。一切都是美的。青蝇在日光中营营飞舞。太阳打喷嚏打出了蜂雀。吻我吧,芳汀。”
  他弄错了,吻了宠儿。
  ①查士丁尼(Justinien,483—565),拜占庭皇帝,编有《法家言类纂》
  (digeste)书名与“消化”(digestion)近似。
  ②艾勒维奥(Elleviou),当时法国的一个著名歌唱家。
  ③奥德翁(Odéon),指奥德翁戏院,一七九七年成立。
  八 一匹马的死
  “爱同饭店比蓬巴达酒家好。”瑟芬叫着说。
  “我喜欢蓬巴达胜过爱同,”勃拉什维尔说,“这里来得阔绰些,有些亚洲味儿。你们看下面的那间大厅,四面墙上都有镜子。”
  “我只注意盘子里的东西。”宠儿说。
  勃拉什维尔一再坚持说:
  “你们瞧这些刀子。在蓬巴达酒家里刀柄是银的,在爱同店里是骨头的。银子当然比骨头贵重些。”
  “对那些装了银下巴的人来说,这话却不对。”多罗米埃说。
  这时他从蓬巴达的窗口望着残废军人院的圆屋顶。
  大家寂静下来。
  “多罗米埃,”法梅依叫道,“刚才李士多里和我辩论了一番。”
  “辩论固然好,相骂更加妙。”多罗米埃回答。
  “我们辩论哲学问题。”
  “哼。”
  “你喜欢笛卡儿还是斯宾诺莎①?”
  ①斯宾诺莎(Spinosa),十八世纪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
  “我喜欢德佐吉埃①。”多罗米埃说。
  下了那判词以后,他又喝酒,接着说:
  “活在世上,我是同意的。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完蛋了的,既然我们还可以胡思乱想。因此我感谢永生的众神。我们说谎,但我们会发笑,我们一面肯定,但我们一面也怀疑。三段论里常出岔子。有趣。这世上究竟还有一些人能洋洋得意地从那些与众不同的见解中拿出一些特别玩意儿。诸位女士,你们安安静静喝着的那些东西是从马德拉②来的酒,你们应当知道,是古拉尔·达·弗莱拉斯地方的产品,那里超出海面三百十七个脱阿斯③!喝酒时你们应当注意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而那位漂亮的饭店老板蓬巴达凭着这三百十七个脱阿斯,却只卖你们四法郎五十生丁④!”
  法梅依重行把话打断了:
  “多罗米埃,你的意见等于法律。哪一个作家是你所最欣赏的?”
  “贝尔……。”
  “贝尔坎⑤!”
  “不对,贝尔舒⑥。”
  ①德佐吉埃(Desaugiers),当时歌手。
  ②马德拉群岛(Madère),在大西详,葡萄牙殖民地。
  ③脱阿斯(toise),约等于二公尺。
  ④生丁(centime),法国辅币名,等于百分之一法郎,又译“分”。
  ⑤贝尔坎(Berquin,1747—1791),法国文学家。
  ⑥贝尔舒Berchoux,十九世纪法国一个食谱作者。
  多罗米埃又接下去说:
  光荣属于蓬巴达!假使他能为我招来一个埃及舞女,他就可以和艾勒芳达的缪诺菲斯媲美;假使他能为我送来一个希腊名妓,他就可以和喀洛内的迪瑞琳媲美了!因为,呵,女士们,希腊和埃及,也有过蓬巴达呢。那是阿普列乌斯①告诉我们的。可惜世界永远是老一套,绝没有什么新东西。在造物主的创作里,再也没有什么未发表的东西,所罗门说过:‘在太阳下面没有新奇的事物。’维吉尔②说过:‘各人的爱全是一样的。’今天的男学生和女学生走上圣克鲁的篷船,正和从前亚斯巴昔和伯利克里③乘舰队去萨摩斯一样。最后一句话。诸位女士,你们知道亚斯巴昔是什么人吗?她虽然生在女子还没有灵魂的时代,她却是一个灵魂,是一个紫红色的比火更灿烂、比朝暾更鲜艳的灵魂。亚斯巴昔是个兼有女性两个极端性的人儿,她是一个神妓,是苏格拉底④和曼侬·列斯戈⑤的混合体。亚斯巴昔是为了普罗米修斯⑥需要一个尤物的原故而生的。”
  ①阿普列乌斯(Apulée,约123—约180),罗马作家,哲学家,《变形记》和《金驴》的作者。
  ②维吉尔(Virgile,前70—19),杰出的罗马诗人。③伯利克里(Périclès,约前490一429),雅典政治家,亚斯巴昔是他的妻子。萨摩斯是他征服的一个岛。
  ④苏格拉底(Socrate,约前469—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奴隶主贵族思想家。
  ⑤曼侬·列斯戈ManonLescaut,十八世纪法国作家普莱服所作小说《曼侬·列斯戈》中的女主角。
  ⑥普罗米修斯Prométhée,希腊神话中窃火给人类的神。
  假使当时没有一匹马倒在河沿上,高谈阔论的多罗米埃是难于住嘴的。由于那一冲击,那辆车子和这位高谈阔论者都一齐停下来了。一匹又老又瘦只配送给屠夫的博斯母马,拉着一辆很重的车子。那头精疲力竭的牲口走到蓬巴达的门前,不肯再走了。这件意外的事引来不少观众。一面咒骂、一面生气的车夫举起鞭子,对准目标,狠狠一鞭下去,同时嘴里骂着“贱畜牲”时,那匹老马已倒在地上永不再起了。在行人轰动声中多罗米埃的那些愉快的听众全掉转头去看了,多罗米埃趁这机会念了这样一节忧伤的诗来结束他的演讲:
  在这世界上,
  小车和大车,
  命运都一样;
  它是匹劣马,
  活得象老狗,
  所以和其他劣马一样。①
  “怪可怜的马。”芳汀叹着说。
  于是大丽叫起来了:
  ①有这样一首悼念幼女夭亡的古诗:
  Mais elle était du monde où les plus belles cnoses
  Ont le pire destin,
  Et,rose ell a vécu ce que vivent les roses,
  L'espace d'un matin
  诗的大意是:在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命运也最坏,她是一朵玫瑰,所以和玫瑰一样,只活了一个早晨。多罗米埃把这首诗改动了几个字,用来悼念那匹死马,主要是以“驽马”rosse代“玫瑰”rose,“恶狗”(matin)代“早晨”(matin),结果这诗的内容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们瞧芳汀,她为那些马也叫屈了!有这样蠢的人!”
  这时宠儿交叉起两条胳膊,仰着头,定睛望着多罗米埃说:
  “够了够了!还有那古怪玩意儿呢?”
  “正是呵。时候已经到了,”多罗米埃回答说,“诸位先生,送各位女士一件古怪玩意儿的时候已经到了。诸位女士,请等一会儿。”
  “先亲一个嘴。”勃拉什维尔说。
  “亲额。”多罗米埃加上一句。
  每个人在他情妇的额上郑重地吻了一下,四个男人鱼贯而出,都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
  宠儿鼓着掌,送他们出去。
  “已经很有意思了。”她说。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低声说,“我们等着你们呢。”
  九 一场欢乐的欢乐结局
  那几位姑娘独自留下,两个两个地伏在窗子边上闲谈,伸着头,隔窗对语。
  她们看见那些年轻人挽着手走出蓬巴达酒家。他们回转头来,笑嘻嘻对着她们挥了挥手,便消失在爱丽舍广场每周都有的那种星期日的尘嚣中去了。
  “不要去得太久了!”芳汀喊着说。
  “他们预备带什么玩意儿回来给我们呢?”瑟芬说。
  “那一定是些好看的东西。”大丽说。
  “我呢,”宠儿说,“我希望带回来的东西是金的。”
  她们从那些大树的枝桠间望着水边的活动,觉得也很有趣,不久就忘记那回事了。那正是邮车和公共马车起程的时刻。当时到南部和西部去的客货,几乎全要走过爱丽舍广场,大部分顺着河沿,经过巴喜便门出去。每隔一分钟,就会有一辆刷了黄漆和黑漆的大车,载着沉重的东西,马蹄铁链响成一片,箱、箧、提包堆到不成样子,车子里人头攒动,一眨眼全都走了,碾踏着街心,疯狂地穿过人堆,路面上的石块尽成了燧石,尘灰滚滚,就好象是从炼铁炉里冒出的火星和浓烟。几位姑娘见了那种热闹大为兴奋,宠儿喊着说:
  “多么热闹!就象一堆堆铁链在飞着。”
  一次,她们仿佛看见有辆车子(由于榆树的枝叶过于浓密,她们看不大清楚)停了一下,随即又飞跑去了。这事惊动了芳汀。
  “这真奇怪!”她说。“我还以为公共客车从不停的呢。”
  宠儿耸了耸肩。
  “这个芳汀真特别,我刚才故意望着她。最简单的事她也要大惊小怪。假如我是个旅客,我关照公共客车说:‘我要到前面去一下,您经过河沿时让我上车。客车来了看见我,停下来,让我上去。’这是每天都有的事。你脱离现实生活了,我亲爱的。”
  那样过了一些时候,宠儿忽然一动,仿佛一个初醒的人。
  “喂,”她说,“他们要送我们的古怪玩意儿呢?”“是呀,正是这话,”大丽接着说,“那闹了半天的古怪玩意儿呢?”
  “他们耽搁得太久了!”芳汀说。
  芳汀正叹完这口气,伺候晚餐的那个堂倌走进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象是封信。
  “这是什么?”宠儿问。
  堂倌回答说:
  “这是那几位先生留给太太们的一张条子。
  “为什么没有马上送来?”
  “因为那些先生们吩咐过的,”堂倌接着说,“要过了一个钟头才交给这几位太太。”
  宠儿从那堂倌手里把那张纸夺过来。那确是一封信。
  “奇怪,”她说,“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但有这几个字写在上面:
  这就是古怪玩意儿。
  她急忙把信拆开,打开来念(她识字):
  呵,我们的情妇!
  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有双亲的人。双亲,这是你们不大知道的。在幼稚而诚实的民法里,那叫做父亲和母亲。那些亲人,长者,慈祥的老公公,慈祥的老婆婆,他们老叫苦,老想看看我们,叫我们做浪子,盼望我们回去,并且要为我们宰牛宰羊。我们现在服从他们。因为我们是有品德的人。你们念这时信时,五匹怒马已把我们送还给我们的爸爸妈妈了。正如博须埃所说,我们拆台了。我们走了,我们已经走了。我们在拉菲特的怀中,在加亚尔①的翅膀上逃了。去图卢兹的公共客车已把我们从陷阱中拔了出来。陷阱,就是你们,呵,我们美丽的小姑娘!我们回到社会、天职、秩序中去了,马蹄得得,每小时要走三法里,祖国需要我们,和旁人一样,去做长官,做家长,做乡吏,做政府顾问。要尊敬我们。我们正在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