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怀疑一切      更新:2023-02-27 21:48      字数: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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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他们来提这不幸的人了,主教仍在他身旁。他跟着他走。他披上紫披肩,颈上悬着主教的十字架,和那被缚在绳索中的临难人并肩站在大众的面前。
  他和他一同上囚车,一同上断头台。那个受刑的人,昨天是那样愁惨,那样垂头丧气,现在却舒展兴奋起来了。他觉得他的灵魂得了救,他期待着上帝。主教拥抱了他,当刀子将要落下时,他说:“人所杀的人,上帝使他复活;弟兄们所驱逐的人得重见天父。祈祷,信仰,到生命里去。天父就在前面。”他从断头台上下来时,他的目光里有种东西使众人肃然退立。我们不知道究竟哪一样最使人肃然起敬,是他面色的惨白呢,还是他神宇的宁静。在回到他一惯戏称为“他的宫殿”的那所破屋子里时,他对他的妹子说:“我刚刚进行了一场隆重的大典。”
  最卓越的东西也常是最难被人了解的东西,因此,城里有许多人在议论主教那一举动,说那是矫揉造作。不过那是上层阶级客厅里的一种说法。对圣事活动不怀恶意的人民却感动了,并且十分钦佩主教。
  至于主教,对他来说,看断头台行刑确是一种震动;过了许久,他才镇定下来。
  断头台,的确,当它被架起来屹立在那里时,是具有一种使人眩惑的力量的;在我们不曾亲眼见过断头台前,我们对死刑多少还能漠然视之,不表示自己的意见,不置可否;但是,如果我们见到了一座,那种惊骇真是强烈,我们非作出决定,非表示赞同或反对不可。有些人赞叹它,如德·梅斯特尔①。有些人痛恨它,如贝卡里亚②。断头台是法律的体现,它的别名是“镇压”,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让人中立。看见它的人都产生最神秘的战栗。所有的社会问题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举起了它们的问号。断头台是想象。断头台不是一个架子。断头台不是一种机器。断头台不是由木条、铁器和绳索所构成的无生气的机械。它好象是种生物,具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的主动能力。我们可以说那架子能看见,那座机器能听见,那种机械能了解,那些木条铁件和绳索都具有意识。当它的出现把我们的心灵抛入凶恶的梦想时,断头台就显得怪可怕,并和它所作所为的一切都结合在一起了。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伙,它在吞噬东西,在吃肉,在饮血。断头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怪物,是一种鬼怪,它以自己所制造的死亡为生命而进行活动。
  ①德·梅斯特尔(deMaistre,1753—1821),法国神学家。
  ②贝卡里亚(Beccaria,1738—1794),意大利启蒙运动的著名代表人物,法学家,主张宽刑。
  那次的印象也确是可怕和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和许多天以后,主教还表现出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送死时那种强迫的镇静已经消逝了,社会威权下的鬼魂和他纠缠不清,他平时工作回来,素来心安理得,神采奕奕,这时他却老象是在责备自己。有时,他自言自语,吞吞吐吐,低声说着一些凄惨的话。下面是他妹子在一天晚上听了记下来的一段:“我从前还不知道是那么可怕。只专心注意上帝的法则而不关心人的法律,那是错误的。死只属于上帝,人有什么权力过问那件未被认识的事呢?”
  那些印象随着时间渐渐减褪或竟消失了,但是人们察觉到,从此以后,主教总避免经过那刑场。
  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主教叫到病人和临死的人的床边。他深深知道他最大的职责和最大的任务是在那些地方。寡妇和孤女的家,不用请,他自己就会去的。他知道在失去爱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旁静静坐上几个钟头。他既懂得闭口的时刻,也就懂得开口的时刻。呵!可敬可佩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遗忘来消除苦痛,却希望去使苦痛显得伟大和光荣。他说:“要注意您对死者的想法。不要在那溃烂的东西上去想。定神去看,您就会在穹苍的极尽处看到您亲爱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护人心身。他总设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们能退一步着想,使俯视墓穴的悲痛转为仰望星光的悲痛。
  五 卞福汝主教的道袍穿得太久了
  米里哀先生的家庭生活,正如他的社会生活那样,是受同样的思想支配的。对那些有机会就近观察的人,迪涅主教所过的那种自甘淡泊的生活,确是严肃而动人。
  和所有老年人及大部分思想家一样,他睡得少,但他的短暂的睡眠却是安稳的。早晨,他静修一个钟头,再念他的弥撒经,有时在天主堂里,有时在自己的经堂里。弥撒经念过以后,作为早餐,他吃一块黑麦面包,蘸着自家的牛的乳汁。随后,他开始工作。
  主教总是相当忙的,他得每天接见主教区的秘书——通常是一个司祭神甫,并且几乎每天都得接见他的那些助理主教。他有许多会议要主持,整个宗教图书室要检查,还要诵弥撒经、教理问答、日课经等等;还有许多训示要写,许多讲稿要批示,还要和解教士与地方官之间的争执,还要办教务方面的信件、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方是政府,一方是宗教,总有作不完的事。
  那些无穷尽的事务和他的日课以及祈祷所余下的时间,他首先用在贫病和痛苦的人身上;在痛苦和贫病的人之后留下的时间,他用在劳动上。他有时在园里铲土,有时阅读和写作。他对那两种工作只有一种叫法,他管这叫“种地”,他说:
  “精神是一种园地。”
  日中,他用午餐。午餐正和他的早餐一样。
  将近两点时,如果天气好,他去乡间或城里散步,时常走进那些破烂的人家。人们看见他独自走着,低着眼睛,扶着一根长拐杖,穿着他那件相当温暖的紫棉袍,脚上穿着紫袜和粗笨的鞋子,头上戴着他的平顶帽,三束金流苏从帽顶的三只角里坠下来。
  他经过的地方就象过节似的。我们可以说他一路走过,就一路在散布温暖和光明。孩子和老人都为主教而走到大门口来,有如迎接阳光。他祝福大家,大家也为他祝福。人们总把他的住所指给任何有所需求的人们看。
  他随处停下来,和小男孩小女孩们谈话,也向着母亲们微笑。他只要有钱,总去找穷人;钱完了,便去找有钱人。
  由于他的道袍穿得太久了,却又不愿被别人察觉,因此他进城就不得不套上那件紫棉袍。在夏季,那是会有点使他不好受的。
  晚上八点半,他和他的妹子进晚餐,马格洛大娘立在他们的后面照应。再没有比那种晚餐更简单的了。但是如果主教留他的一位神甫晚餐,马格洛大娘就借此机会为主教做些鲜美的湖鱼或名贵的野味。所有的神甫都成了预备盛餐的借口,主教也让人摆布。此外,他日常的伙食总不外水煮蔬菜和素油汤。城里的人都说:“主教不吃神甫菜的时候,就吃苦修会的修士菜。”
  晚餐过后,他和巴狄斯丁姑娘与马格洛大娘闲谈半小时,再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事写作,有时写在单页纸上,有时写在对开本书本的空白边上。他是个文人,知识颇为渊博,他留下了五种或六种相当奇特的手稿,其中一种是关于《创世记》中“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①那一节的研究。他拿三种经文来作比较:阿拉伯译文作“上帝的风吹着”;弗拉菲于斯·约瑟夫②作“上界的风骤临下土”;最后翁格洛斯的迦勒底③文的注释性翻译则作“来自上帝的一阵风吹在水面上”。在另外一篇论文里,他研究了雨果关于神学的著作——雨果是普托利迈伊斯的主教,本书作者的叔曾祖;他还证明在前世纪以笔名巴勒古尔发表的各种小册子都应是那位主教的。
  ①这一句话原文见《创世记》第一章第二节。
  ②弗拉菲于斯·约瑟夫(FlaviusJosephe),一世纪末的犹太历史家。
  ③迦勒底(Chaldée),巴比伦一带地方的古称。
  有时,他正在阅读,不问在他手里的是什么书,他会忽然堕入深远的思考,想完以后,立即在原书中写上几行。那样的几行字时常是和他手中的书毫无关系的。目下我们有他在一本四开本书的边上所写的注,书名是《贵人日耳曼和克林东、柯恩华立斯两将军以及美洲海域海军上将们的往来信札》,凡尔赛盘索书店及巴黎奥古斯丁河沿毕索书店印行。
  注是这样的:
  “呵!存在着的你!
  “《传道书》称你为全能,马加比人称你为创造主,《以弗所书》称你为自由,巴录称你为广大,《诗篇》称你为智慧与真理,约翰称你为光明,《列王纪》称你为天主,《出埃及记》呼汝为主宰,《利未记》呼汝为神圣,以斯拉呼汝为公正,《创世记》称你为上帝,人称你为天父,但是所罗门称你为慈悲,这才是你名称中最美的一个。”
  近九点钟时,两位妇女退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让他独自留在楼下,直到天明。
  六 他托谁看守他的房子
  他住的房子,我们已经说过,是一所只有一层楼的楼房,楼下三间,楼上三间,顶上一间气楼,后面有一个四分之一亩大的园子。两位妇女住在楼上,主教住在楼下。临街的第一间是他的餐室,第二间是卧室。第三间是经堂。从经堂出来,必须经过卧室;从卧室出来,又必须经过餐室。经堂底里,有半间小暖房,仅容一张留备客人寄宿的床。主教常把那床让给那些因管辖区的事务或需要来到迪涅的乡村神甫们住宿。
  原来医院的药房是间小房子,通正屋,盖在园子里,现在已改为厨房和贮藏食物的地方了。
  此外,园里还有一个牲口棚,最初是救济院的厨房,现在主教在那里养着两头母牛。无论那两头牛供给多少奶,他每天早晨总分一半给医院里的病人。“这是我付的什一税。”他说。
  他的房间相当大,在恶劣的季节里相当难于保暖。由于木柴在迪涅非常贵,他便设法在牛棚里用板壁隔出了一小间。严寒季节便成了他夜间生活的地方。他叫那做“冬斋”。
  在冬斋里,和在餐室里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张麦秸心椅子外,再也没有旁的家具。餐室里却还陈设着一个涂了淡红胶的旧碗橱。主教还把一张同样的碗橱,适当地罩上白布帷和假花边,作为祭坛,点缀着他的经堂。
  迪涅的那些有钱的女忏悔者和虔诚的妇女,多次凑了些钱,要为主教的经堂修一座美观的新祭坛,他每次把钱收下,却都送给了穷人。
  “最美丽的祭坛,”他说,“是一个因得到安慰而感谢上帝的受苦人的灵魂。”
  他有两张麦秸心的祈祷椅在他的经堂里,卧室里还有一张有扶手的围椅,也是麦秸心的。万一他同时接见七八个人,省长、将军或是驻军的参谋,或是教士培养所的几个学生,他们就得到牛棚里去找冬斋的椅子,经堂里去找祈祷椅,卧室里去找围椅。这样,他们可以收集到十一张待客的坐具。每次有人来访,总得搬空一间屋子。
  有时来了十二个人,主教为了遮掩那种窘境,如果是在冬天,他便自己立在壁炉边,如果是在夏天,他就建议到园里去兜个圈子。
  在那小暖房里,的确还有一张椅子,但是椅上的麦秸已经脱了一半,并且只有三只脚,只是靠在墙上才能用。巴狄斯丁姑娘也还有一张很大的木靠椅,从前是漆过金的,并有锦缎的椅套,但是那靠椅由于楼梯太窄,已从窗口吊上楼了,因而它不能作为机动的家具。
  巴狄斯丁姑娘的奢望是想买一套客厅里用的荷兰黄底团花丝绒的天鹅颈式紫檀座架的家具,再配上长沙发。但是这至少得花五百法郎。她为那样一套东西省吃节用,五年当中,只省下四十二个法郎和十个苏,于是也就不再作此打算。而且谁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去想象一下主教的卧室,再简单也没有了。一扇窗门朝着园子,对面是床——一张医院用的病床,铁的,带着绿哔叽帷子。在床里的阴暗处,帷的后面,还摆着梳妆用具,残留着他旧时在繁华社会中做人的那些漂亮习气;两扇门,一扇靠近壁炉,通经堂,一扇靠近书橱,通餐室;那书橱是一个大玻璃橱,装满了书;壁炉的木框,描上了仿大理石的花纹,炉里通常是没有火的;壁炉里有一对铁炉篦,篦的两端装饰着两个瓶,瓶上绕着花串和槽形直条花纹,并贴过银箔,那是主教等级的一种奢侈品;上面,在通常挂镜子的地方,有一个银色已褪的铜十字架